正文 第十七章 母親-2

不,每當她踏上那可怕的旅途,它就好像一股寒風,吹得她周身寒徹;她實在沒剩下什麼溫暖留給他們。

至於那個男孩子——啊,謝天謝地,母親總算要了他;他是屬於母親的,或是屬於貝里爾的,或是誰想要他,他就屬於誰。她幾乎從未抱過他。她對他非常冷淡,讓他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琳達朝下望了一眼……

那笑是多麼離奇,多麼出人意料,連琳達自己也笑了。不過她控制住自己,對孩子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小孩子。」

「你不喜歡小孩子?」男孩子不能相信她。「不喜歡我?」他傻乎乎地朝著母親揮著胳膊。

琳達離開椅子,坐到草地上。

「你為什麼老是在笑?」她聲色俱厲地說,「要是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你就不會笑了。」……琳達對這個小傢伙的自信十分驚訝……啊,不,還是真誠點好。這不是她的感覺;這是截然不同的某種感覺,十分新奇的某種感覺,十分……淚珠在她眼裡滾動;

她輕輕地對男孩子說,「喂,我的小滑頭!」

這些例子全都證明,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麼說,反正「本能」這個詞對人類不適用。母親的態度,取決於她的整體處境以及她對此的反應。如我們剛才所見,這有無窮的變化。

然而,事實依舊是,除非環境十分不利,否則母親會通過孩子豐富她的生活。在談到一個年輕母親時,柯萊特·奧德里說,她的孩子猶如她自己的生存現實的證據,通過他,她控制了一般事物,而最重要的是,她控制了她自己。作者通過一個女人說道:

他在我的懷中沉甸甸的,好像是世界最重的東西,達到了我力量的極限。他把我埋在寂寞和黑暗之中。他突然把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在了我的肩上。那的確是我想要他的原因。我自己太輕了。

如果有些母親只想多育而不肯盡母親的義務,在孩子斷乳或出生後對他失去了興趣,只希望能重新懷孕,那麼她們當中的許多人反倒會覺得,正是分離才會給她們帶來孩子;孩子不再是她們本人的水乳交融的一部分,而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孩子也不再是隱隱糾纏她們的身體,而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在經歷了分娩的痛苦以後,塞西爾·索瓦熱用一首詩表達了她對母親佔有的快活,她稱這個嬰兒是她的「小情人」,她的替身,她可以非常幸福和興奮地抱他,吻他,向他問好;他是她「用鮮血、歡樂和赤裸肉體做成的小雕像」。

有人再三堅持說,女人十分樂意通過孩子去得到陰莖的對等物,但這種說法絕對不準確。

實際上,成年男人不像童年那樣,把他的陰莖當做奇妙的玩物,對成年人來說,它的價值在於它能夠使他佔有他想弄到手的客體。同樣,成年女人所嫉妒的是男性所佔有的獵物,而不是他用來佔有的工具。孩子滿足了在男性擁抱中所無法完全滿足的那種攻擊性的性愛:對女人來說,孩子相當於她可以讓丈夫去找的、她本人又無法替代的情婦角色。當然,這種對應說法並不準確;每一種關係都是suigeneris[獨特的],唯一的;但正如情夫從情婦身上所得到的那樣,母親從孩子身上也得到了肉體上的充實,這種充實不是在屈服中,而是在支配中得到的;通過孩子,她得到了男人想從女人身上想得到的東西:一個他者,他集自然和理智子一身,他是獵物又是替身。嬰兒是全部自然的體現。柯萊特·奧德里的女主人公告訴我們說,她在孩子身上發現了「一種專為我的手指觸摸準備的皮膚,它實現了我對一切小貓、一切花朵的期望」。孩子的肉體所具有的柔軟而溫暖的彈性,是女人小時候極欲從母親身上、後來又極想在萬物之中得到的東西。嬰兒是植物和動物,他的眼睛是雨水和河流,是蔚藍色的大海和天空;他的指甲是珊瑚,他的毛髮長得如絲一般;他是個有生命的布娃娃,一隻小鳥,一隻小貓;「我的花兒,我的小雞,我的羔羊」。母親嘟嚷的幾乎全是情人的語言,如情人似的急不可待地利用這種佔有;她使用了同樣的佔有舉止:撫摸和親吻;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她讓他在自己的懷抱中,在自己的床上得到溫暖。有時這種關係有明顯的性的性質。

在前面引自斯特克爾的那位母親的自述中,她說她感到羞愧,因為她給孩子餵奶時帶有性的色彩,孩子的觸摸令她快活得發抖;孩子兩歲時,他像個情人似的撫摸她,幾乎不可抗拒,她不得不拚命地擺脫想玩弄他的陰莖的誘惑。

孩子長大一點以後,母性有了新的表現;最初,他只不過是個嬰兒,與其他任何嬰兒無異,他只是一般地存在,只是這個年齡層的孩子的一個標本;後來他一點一點地表現出個性。

十分專橫的或肉慾十分強烈的女人,這時會對孩子逐漸冷淡;相反,其他一些女人(如柯萊特)這時會開始對她們的子女真正感興趣。母子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孩子是替身,是alterego[第二自我],有時母親很想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身上,然而他又是獨立的主體,因而難以駕馭;他如今強烈表現出真實性,但在臆想中他又是未來的少年和成人。他是財富和寶藏,但也是她的負擔和暴君。母親從他那兒得到快活是一種慷慨;她必須通過服務、給予、和使他幸福,才能得到自己的快活,如柯萊特·奧德里筆下的母親那樣:

於是他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如人們從書本上讀到的那樣;但是,它之所以和書上所說的童年相像,是因為真正的玫瑰極像明信片上的玫瑰。而這種幸福是來自於我的,正如喂他的奶水也是來自於我的。

和墜入情網的女人一樣,母親也很樂意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的生存被她所滿足的需要證明是正當的;但是,使母愛變得困難和崇高的是,實際上它並不含有相互性的意味;

母親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不是男人、英雄或半人半神式的人物,而是沉淪於脆弱、依附於身體的呀呀學語的小人兒。孩子未佔有過任何價值,他什麼也不能給予,和他在一起,女人仍感到孤單;她不能期望她的給予能夠得到回報,她要自己去證明這種給予的正當性。這種慷慨值得讚美,男人也會不遺餘力地對她大唱讚歌;但是,當母性宗教宣布所有的母親都是神聖的時,曲解便開始了。母親的奉獻有時可能是完全真誠的,不過這種情況十分罕見。母性通常是自戀、利他、懶散的白日夢、真誠、欺詐、奉獻和玩世不恭的奇特混合。

在我們的文化中,孩子所面臨的嚴重危險在於,受託養育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孩子的母親,實際上幾乎總是心懷不滿的女人:她在性方面要麼冷淡,要麼未得到滿足;在社會上,她覺得自己不如男人;她從未獨立地把握過世界或未來。她想通過自己的孩子去彌補這一切挫折。人們要是清楚女人的目前處境使她的自我實現多麼困難,她的心裡孕育著多麼多的慾望、反抗情緒和正當要求,就會知道讓她去照料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這種想法該有多麼可怕。

她對布娃娃時而溺愛、時而折磨時,她的行為是象徵性的;但在她的孩子面前,這種象徵變成了嚴酷的現實。母親打孩子並非僅僅在打她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沒有打他:她是在對男人,在對世界,或在對她自己進行報復。這樣的母親往往會後悔,孩子也許不會有怨恨,但他確實受到了打擊。

母性的殘忍一面一直為人所知,但以前總是虛偽地認為這一面是屬於殘酷繼母的形象,她在「好」母親死後懲罰她的子女。近來的文學作品時常描寫「壞」母親,如果說這種類型有點例外,那是因為大多數女人的道德和端莊可以抑制她們的本能衝動;儘管如此,這種衝動仍然時常會在盛怒、打罵和懲罰等諸如此類的情況下突然爆發出來。和公然進行虐待的母親一起出現的,還有許多特別任性和專橫的母親;她們把孩子時而當做布娃娃,時而當做順從的小奴隸;如果虛榮,她們就會拿孩子去炫耀;如果嫉妒,她們就會把他藏起來。她們往往過分地期望她們的照顧會得到感激。當科內麗她誇她的孩子說「這是我的寶貝」時,她為後代樹立了一個壞榜樣;數不勝數的母親希望重複這種驕傲姿態,毫不遲疑地把不能實現她們願望的普通小人兒犧牲掉。她們想讓他像或想讓他不像她們的丈夫,或者希望他能夠像其他她們所崇敬的親屬;她們想讓他成為想像中的某個英雄。這種專制對孩子是有害的,而且總是令母親失望。這種前面提到的教育上的固執,同反覆無常的虐待往往交織在一起;母親常借口「訓練」孩子,原諒自己的勃然大怒;而她在這件事上的不成功,更增加了她的敵意。

另一種對孩子同樣具有毀滅性的常見態度是受虐式的奉獻,母親心甘情願地做子女的奴隸,以彌補自己的內心空虛,懲罰自己的難以啟齒的敵意。這樣的母親焦慮得反常,不許孩子離開她的視線;她放棄了一切娛樂,一切個人生活,於是承擔了犧牲者的角色;由於這些犧牲,她認為自己有權不給孩子任何獨立地位。母親方面的這種自我犧牲,很容易引起專制的支配意志;[悲哀的母親〕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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