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少女-1

第十三章少女

雖然整個童年時代,小女孩都在經受欺侮和主動性的剝奪,但她仍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主的人。在和家庭及朋友的關係中,在做功課和遊戲時,她彷彿仍是一個超越的人:她的被動未來,只是一個夢。隨著青春期的到來,這未來不但在逼近,而且就紮根在她的身體當中,顯露出最具體的現實性。它保留著它一直存在著的主宰命運的特性。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在邁向成人時代是主動的,而少女,卻在等待這個嶄新的、難以預測的時代的來臨。從今以後,它的情節將是被編排的,時間將挾持著她向它流去。她已經在向童年的過去告別;而現在,好像只是一個過渡期。它沒有任何切實可行的目標,只有對時間的消耗。她的青春,在或多或少的掩飾下,在等待中消磨著。她在等待男人。

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無疑也在夢想女人,也在渴望她。但是,她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沒有概括他的命運。然而女孩子,自童年時起,不論是想滯留在女性氣質的範圍內,還是想超出這個範圍,要實現或擺脫,卻都有賴於男性。他有珀耳修斯或聖·喬治式的光彩照人的容貌;他是解放者;他有錢有勢,握有打開幸福大門的鑰匙;他是迷人的王子。女孩子認為,在他的愛撫下,她將感到被生命的巨流所席捲,就像在母親的懷抱里所感到的那樣。

屈服於他的溫柔權威,她將重新發覺在父親懷抱里的那種安全感:擁抱和注視的魔力,將再次使她呆若木偶。她一向承認男性優越。這種男性威望不是孩子的一種幻覺,而是有其經濟的和社會的基礎。男人無疑是世界的主人。周圍的一切都在告訴少女,變成他們的僕從是她的最高利益:父母這樣慫恿她;父親為女兒的成功感到自豪,母親則從中看到了錦繡前程;

朋友們對她最受男人注意感到嫉妒和羨慕。在美國的大學,女生的社會地位是由她「約會」的次數來衡量的。

結婚不僅是一項光榮的事業,而且也不像許多其他事業那樣令人厭倦:唯有它才既允許女人完整保持自己的社會尊嚴,又允許她作為愛人和母親獲得性的實現。這就是周圍人對她未來的設想,也是她本人的設想。大家一致同意,找丈夫,或有時候是找一個「保護人」,對她是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在她看來,男人是他者的化身,就像她對他也是這種化身一樣。但是她覺得,這個他者是處在主要者層次上的,而相對於他,她把自己看成次要者。她將擺脫兒童教養院式的家庭,擺脫母親的控制;她將開創自己的未來;但她不是主動地征服,而是舉手投降,從而被動地、溫順地受新主人的支配。

人們往往斷言,如果她對這種服從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那就意味著,她在身體和精神上都比男孩子們低劣,沒有能力同他們競爭:一旦放棄無希望的競爭,她就會把保障她幸福的任務留給優越於她的那個等級中的一員。但是,事實是,她的這種聽天由命態度,並非來自什麼先天的劣等性,相反,這種劣等性倒是導致了她的所有缺陷;這種聽天由命態度的根源在於進入青春期少女的過去,在於她周圍的社會,尤其在於指定給她的未來。

的確,青春期改變了少女的身體,它比以前更脆弱。女性器官在發揮作用時,是容易受到傷害的、嬌嫩的。她的奇怪而令人討厭的乳房是一個負擔,劇烈運動時的痛苦抖動,使她想起了它們的存在。今後,她的體力、耐力與敏捷將不如男人。她的荷爾蒙之不平衡,將造成神經和血管舒縮的不穩定。來月經是痛苦的:頭痛、疲憊和腹痛,使正常活動變得令人苦惱或不可能;心理障礙經常出現;由於神經質和焦躁,女人可能短暫陷入半精神錯亂的狀態;

神經中樞失去了對末梢神經和交感神經系統的控制;血液循環障礙和某些自體中毒,使身體彷彿成了設在女人與世界之間的幔帳,一股烈焰發出的熱氣籠罩著她,使她感到窒息與隔絕。

通過體驗這種痛楚和被動的肉體,整個宇宙彷彿是一個難以擔起的重負。過分的負擔淹沒了她,使她認不出自己了,因為對世界其他部分來說,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整體破裂了,時間的順序脫節了,其他人也只不過是被心不在焉地承認。如果推理和邏輯能力仍是健全的,它們就會像在憂鬱症患者身上那樣,被用來表現機體紊亂狀態所引起的不穩定情緒。這些事實非常重要,但究竟有多重要,這要取決於女人對它們的態度。

大約在13歲,男孩子們經歷了真正的暴力見習,他們的攻擊性在增強,成為他們的權力意志和對競爭的愛好。而就在這時,女孩子放棄了粗野的遊戲。她仍可以參加體育運動,但體育具有專門化和服從人為規定的意味,和自由的、習慣上的訴諸力量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它是生活的邊緣部分,而不是像自由的戰鬥、一時興起的攀登那樣,能夠直接提供關於世界和自我的信息。女運動員永遠不會懂得男孩子把對手的肩膀按到地上那種征服者的自豪。況且,在許多國家,多數女孩子沒有得到從事體育運動的鼓勵。由於不許摔跤和攀登,她們的身體只能以被動方式承受事物。比小時候更為無疑的是,她們必須放棄擺脫既定的限制和出人頭地的想法:不許她們探險、冒險和擴大可能性的範圍。特別是,對年輕男人們十分重要的競爭態度,幾乎不為她們所知。當然,女人在她們自己中間也進行比較,但是,競爭,挑戰,與這種被動比較完全不同:兩個自由人相互對抗,是為了擴大對世界的支配權;爬得比同伴高,強行把一隻胳臂壓彎,一般是表明一個人對世界的主權。這類專橫行為對女孩子們不適合,尤其是在它涉及到暴力的時候。

無疑,在成人世界,暴力在正常年代不起多大作用,但它仍纏擾著那個世界。許多男性行為,都源於潛在的暴力:街頭巷尾處處可能發生爭吵,這些爭吵會慢慢平息下去。但對男人來說,動用拳頭來感受他的自我肯定意願,這可以使他對他的主權感到放心。面對任何侮辱、任何把他貶到客體地位的企圖,男性都會求助於拳頭,從而使自己面臨被毆打的危險:

他不容許自已被他人超越,他本人就處在他的主觀性的中心。暴力是每一個人忠實於自己、忠實於他的熱情和自己的意願的真憑實據。徹底否定這一意願,就是放棄客觀真理,就是用抽象的主觀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動用武力的氣憤和反抗,是想像中的一種虛構。而不能在世界面前表達自己的情感,是一種嚴重的挫折。

在美國南方,黑人根本不可能用暴力去反對白人。這條規律便是解開「黑人靈魂」之謎的關鍵。黑人對白人世界的感受方式,他為此據以自我調適的行為,他所尋求的補償,他感覺與行動的整個方式,都要根據懲罰他的被動性來加以解釋。在法國被佔領時期,甚至在憤怒時也決不使用暴力去反抗佔領軍的那些人(不論是出於自私的謹慎,還是因為他們有要緊的工作去做),發覺他們在世界上的地位有極大的改變:他人可以任意決定是否把他們變成客體;他們的主體性不再有具體的表現手段,它只是一種次要現象。

同樣,對於可以迫切要求別人注意他的存在的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來說,和對於她的看法從本產生過直接效果的進人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世界的面貌也是不相同的。一個是不斷地對世界提出疑問;不論什麼時候,也不論對什麼事,他都可以起來反抗;因而他覺得,他在接受它時,是在主動地對它表示認可。另一個卻是一味地服從;解釋世界與她無關,在她關心的範圍里,世界的面貌是永遠不變的。缺乏體力導致了更全面的怯懦:她不相信自己身體有她未體驗過的力量;她不敢進取、反抗和發明;她註定是溫順的、聽從的,只能在社會佔有已為她準備好的位置。她認為事物的現狀是固定的。

有一個女人告訴我,她年輕時雖深知自己的身體弱點,卻始終堅決予以否認;因為一旦承認,就會失去在智力和政治領域從事任何工作的熱情和勇氣。我認識一個少女,她從小受到男孩子式的培養,精力異常充沛,自以為和男人一樣健壯;雖然她很美麗,又受月經的周期性痛苦折磨,但她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性氣質;她有男孩子那種豪爽的性格、旺盛的生命力和主動的精神;她還像男孩子那樣魯莽,要是在路上碰見孩子或女人受欺辱,她會毫不猶豫地用拳頭干預。然而,有那麼一兩次令她不快的經歷使她明白了,在暴力上男性是佔上風的。當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多麼虛弱的時候,她的自信心便喪失殆盡;於是她開始向女性氣質演變,表現出被動性,接受依附性。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就等於失去了自信。一個人只要看看年輕男人置於他們體力的重要性,就會認識到每一個主體都會把他的身體看做自己的客觀表現。

年輕男人的性衝動,只會證實他對自己身體的驕傲: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超越與權力的徵兆。少女可能順利地接受她有慾望這一事實,但通常它仍帶有羞恥的成分。她的整個身體是她感到窘迫的根本原因。小時候她對自己「內部」所感到的那種懷疑,會促使月經危機產生出令她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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