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女孩(下)-1

第十二章女孩(下)

當母親失去自己的威信時(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這種反抗會更加激烈。她是這樣一種人:

等待、服從、哭泣和發脾氣。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尊重。作為受害者,她被人瞧不起;作為潑婦,她令人憎惡。她的命運彷彿是迅速周而復始的典型:

生命在她那裡只能不斷地重複,不會走向任何地方。她被牢牢地固定在主婦角色上,停止了生存的擴展,變成了阻礙和消極的象徵。她的女兒不希望做她那種人,而是崇拜擺脫女性奴役的女人:演員、作家和教師。她渴望參加運動和從事研究;她爬樹,撕破衣服,想和男孩子們一爭高低。

她通常有一個最知心的好朋友。這種友誼和愛情一樣,是排他性的,經常涉及分享性秘密。小女孩們相互交換和討論她們所能得到的這方面信息。而形成三角關係,其中一個小女孩喜歡上了她朋友的兄弟,這種事屢見不鮮。如在《戰爭與和平》中,索尼婭就是這樣既是娜塔莎最要好的朋友,又在愛著她的哥哥尼古拉。這種友誼在任何情況下都籠罩著神秘色彩,人們普遍會說,這個階段的孩子們喜歡有秘密。故弄玄虛經常滿足了女孩子的好奇心,作為對這種做法的反應,她把最無關緊要的小事變成了秘密。擁有秘密也是能讓自己顯得重要的一種方式,這是她千方百計想得到的:她努力干預大人的事;為他們編造連她自己也半信半疑的故事,而她在故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等等。在夥伴們當中,她假裝著不起男孩子,就如男孩子看不起她那樣。她和她的朋友形成了一個分離的群體,她們咯咯地傻笑,拿男孩子來開心。

但是事實上,當男孩子平等待她時,她是很高興的,她想得到他們的讚許。她很想變成那個特權等級的一員。原始部落女人反對男人支配的行為,也通過拒絕接受她的命運,同樣表現在每一個新入門者的身上:她的超越性在譴責她荒謬的內在性。她不喜歡受傳統禮儀的威脅,不喜歡為衣飾所困擾,不喜歡受家務事的束縛,不喜歡突然停止展翅高飛。在這方面的許多調查,幾乎都得出同樣的結果:所有的男孩子,和當時的柏拉圖一樣,都宣稱害怕做女孩子;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對自己不是個男孩子感到遺憾。據哈夫洛克·埃利斯統計,每l00個男孩子當中,只有一個願意做女孩子;75%以上的女孩子,都願意改變性別。卡爾·皮帕爾的研究(勃杜恩在《兒童的心靈》曾引用過)表明,20個12歲到14歲的男孩子,有18個說,天下什麼人他們都願意當,就是不願意做女孩子。22個女孩子,有19個想做男孩子,理由是:「男孩子處境好,他們不必像女人那樣受罪……我母親會更愛我……男孩子的工作更有趣……男孩子更願意學習我會開玩笑嚇唬女孩子……我再也不必害怕男孩子了……他們更有自由……男孩子的遊戲更有意思……他們不為穿什麼而煩惱。」這最後一條,經常重複出現:

大多數女孩子都抱怨,她們的衣服使她們心煩,她們沒有行動自由,為了不弄髒自己淡顏色的衣裙,她們必須處處小心。

在10歲或12歲時,大多數小女孩的確是「garanques」[男孩子氣的女孩子〕。就是說,她們是缺少男孩子的某個部位的孩子。她們不僅覺得這是一種剝奪和不公道,而且還認為,她們被迫處於的那種狀態是很不健全的。在女孩子們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受到了壓抑,無所事事的活力變成了神經質。她們的過於嬌氣的工作,無法耗盡她們的過於旺盛的精力。

她們變得厭倦,由於厭倦並為了補償自己的低下地位,她們任憑自己去做那憂鬱而浪漫的白日夢。她們嘗到了這種輕易逃避的甜頭,失去了自己的現實感。她們屈服於自己的情感,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她們不是在行動,而是在聊天,在聊天時又把嚴肅的句子和無意義的辭彙混在一起,變成了大雜燴。由於被忽視、被「誤解」,她們在自戀的幻想中聊以自慰:她們認為自己是小說中的浪漫式的女主人公,孤芳自賞而又自我哀憐。她們十分自然地變得嬌氣十足。裝腔作勢,這些弱點在青春期尤其引人注目。她們的不適,以急躁、發脾氣和流淚的方式表現出來。她們之所以喜歡大哭(許多女人後來仍保留著這一癖好),主要是因為她們喜歡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這不僅是對她們嚴酷命運的抗議,也是引人愛憐的一種手段。小女孩有時對著鏡子大哭,以獲得雙倍的快感。

大多數少女的戲劇性事件,都和她們的家庭關係有關。她們想割斷與母親的聯繫:她們時而表現出對母親的敵意,時而留住對得到她保護的強烈需要。她們很想壟斷父愛,她們妒忌、敏感、苛求。她們常常編造故事,想像她們的父母並不真的是她們的父母,她們是被收養的孩子。她們把秘密生活歸因於父母,冥想他們的關係。她們經常想像,父親是被誤解的、不幸的,他覺得妻子不是理想的伴侶,而女兒卻可以成為他這樣的伴侶。或者相反,想像母親認為父親粗俗、殘忍是對的,母親害怕同他發生一切肉體關係。幻想、表演、孩子氣的悲劇、虛假的熱情和古怪的行為——所有這一切的起因,不應當到女性的神秘靈魂中去尋找,而應當到女孩子的環境、她的處境中去尋找。

對一個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主的、超越的主體的人來說,發現自身的劣等性原來是固有的先天本質,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對任何把自己看做此者(theOne)的人來說,明白自己具有他性和相異性,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當小女孩開始學習在世界上如何生活,領悟到在世界上做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麼時,產生的正是這種體驗。她所屬於的那個領域,處處受到男性世界的封閉、限制和支配:不論她把自己抬得多麼高,到多麼遠的地方去冒險,她的頭上總是有一塊天花板,四周總是有牆擋住她的去路。男人供奉的眾神在天上是如此遙遠,以至對他來說,眾神實際上不存在:小女孩卻生活在人所扮演的眾神中間。

這種處境並不是唯一的。美國黑人就知道,他們被部分融化於一種文明,雖然這種文明認為他們形成了一個低劣的等級。在理查德·萊特的《土生子》中,比格·湯姆斯在早期生活中所痛苦感受到的,正是這種決定性的劣等性,這種該詛咒的相異性,而這是他的膚色所註定的:當他看到飛機飛行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黑人是不被允許上天飛行的。因為自己是女人,小女孩知道,人們不許她去航海、到極地探險,不許她有豐富多彩的冒險生活和數不盡的快活:她天生與此無緣。在黑人和女人之間有著一個重要的差別:黑人在服從時會有一種反抗感,沒有任何特權會補償他們的嚴酷命運;而在女人面前卻有一種共謀的誘惑。我早就想到過這一事實:和想獲得主權自由的主體的真實要求一起出現的,還有生存者對順從和逃避的非真實渴望。被父母、教育者、書籍與神話,以及女人與男人所虛構出來的被動快活,似乎很值得少女嚮往。她從小就受到教導要享受被動的快活。這種誘惑越來越陰險。隨著她的超越的飛翔撞到更堅硬的障礙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服於那種快活。

但是,女孩子如此接受她的被動角色,也就等於同意不加反抗地服從從外部強加於她的命運,這種災難使她恐懼。年輕的小夥子,不論他是有抱負的,還是無所用心的和膽怯的,都會面向開放的未來。他會當一名海員或工程師,他會留在莊園或跑到城市,他會週遊世界和變成富翁;他會感到在面對充滿未知的未來時,自己是自由的。少女會成為妻子、母親和祖母。她會像母親那樣理家,像小時候自己受照顧那樣去照顧她的孩子——她只有12歲,可她的故事已在天國里寫好了。她用不著虛構,每天都可以發現這樣的故事。當她沉思這種每個階段都可以預見的、每天都在不可抗拒地向之邁進的生活時,既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懼。

這解釋了為什麼小女孩比她的兄弟,對性神秘更為關注的原因。的確,男孩子們對這些事情也很感興趣。但是,他們並不十分關心將來他們要擔任的丈夫和父親的角色。而對女孩子來說,結婚和做母親卻會涉及到她的整個命運。從她開始隱隱感到它們的秘密那時起,她的身體就彷彿受到了可惡的威脅。母性的魔力已經消失:不論女孩子得到消息的途徑是否得當,不論是早還是晚,她總會知道,嬰兒並非是偶然來到母體的,也不是由於揮舞魔杖才出現的。她會不安地捫心自問。通常,她不再會覺得自己體內生出一個寄生體有什麼美妙,反而覺得可怕。一想到這怪異的隆起,她就會充滿恐懼。

嬰兒是怎麼生出來的?即使沒有人告訴過她分娩時的哀嚎和痛楚,她也會偶爾聽到這類議論,或讀過聖經的這句話:「你將在悲痛中生出孩子。」她對這種無法想像出細節的折磨,有一種預感。她設想在肚臍附近動個奇怪的手術。如果她假定胎兒是從肛門生出來的,她便會因此感到不安:據了解,當小女孩們自以為發現了出生的過程時,她們會患心理性便秘症。

準確的解釋也將無濟於事。隆起、撕裂和出血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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