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女孩(上)

第十二章女孩(上)

女人並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於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一個兒童,就他存在於自身並為自身存在而言,很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性別的人。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的身體首先是一種主觀放射,是他們認識世界的工具:兒童是通過眼睛和手,而不是通過性器官去認識世界的。男女嬰兒經歷了同樣的出生與斷乳過程,他們有著同樣的興趣、同樣的快感。開始時,吸吮是他們最大快感的來源;後來經歷了肛門期,從排泄功能獲得最大滿足。他們生殖器的發育過程是相似的,他們以同樣的好奇、同樣的冷漠,探索自己的身體,從陰蒂和陰莖得到同樣朦朧的快感。當這種感受性發展到需要一個客體時,他們便轉向了自己的母親:那柔軟、光滑、富有彈性的女性肉體,引起了性的慾望;而這些慾望表現為捉拿。和男孩子一樣,女孩子在親吻、撫弄和愛撫自己的母親時,也表現出一種攻擊性的姿態。他們對剛出生的弟妹,感到同樣的嫉妒,並以相似的行為方式予以表現:狂躁、悶悶不樂和遺尿。而且他們用同樣的小把戲撒嬌,去討大人的喜歡。直到12歲,小女孩還和她的兄弟一樣強健,並且表現出同等的智力;在任何方面,她都可以和他相匹敵。如果說在青春期以前,有時甚至從嬰兒早期,在我們看來她的性徵就已經決定,那不是因為有什麼神秘的本能在直接註定她是被動的、愛撒嬌的、富於母性的,而是因為他人對這個孩子的影響幾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要素。於是她從小就受到灌輸,要完成女性的使命。

剛出生的嬰兒僅憑內在感受去領悟世界;他還像在黑暗的子宮一樣,沉浸在整體的中心;

當他吸吮母乳或奶瓶時,仍被母體的溫暖所包圍。他一點點地學會了,把事物看做是與他自己不同而又相分離的東西,把它和他自己區別開來。在這同時,他被迫多少有些殘忍地脫離了那滋養他的母體。對於這種分離,嬰兒有時會作出強烈反應;不論怎樣,當分離完成時,也許是在嬰兒6個月左右,他通過模仿動作,開始顯示出想吸引別人的慾望,而這種動作總有天會變成真正的炫耀。這種態度當然不是有意採取的,但也無須為它的存在設想出一種處境。嬰兒直接經歷了任何生存者都經歷的基本的戲劇性事件,即他與他者的關係。人在經歷被解放和被遺棄時,是極其痛苦的。於是,他逃避自由,逃避他的主觀性,寧願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這的確是他的宇宙和泛神論夢想的起源,也是他渴望遺忘、睡眠、狂喜和死亡的根本原因。一個人永遠不會順利取消他分出來的自我,但至少他希望將非我,en-soi[自在],固定下來,使自己變成一個固定不變的物。尤其是在受到別人注視時,他感到自己是一種存在物。

必須用這一觀點去解釋兒童的行為:在肉體形式中,他發現自己是有限的、孤獨的,被遺棄在一個陌生世界的荒漠中。他把自己的存在投入一個映像,努力以此補償這種惡運,而這個映像的真實性與價值,則由別人來確定。看來,當他從鏡子里認出自己的映像時(這段時間與斷乳大體一致),便可能開始證實他的同一性:他的自我同這個映像完全一致,而且只有在被投射時才能形成。不論鏡子實際上是否起了某種重要作用,可以肯定,孩子在接近6個月時,便開始模仿父母,並在他們的注視下,把自己看做客體。這時他已經是一個自主的主體,在向外部世界超越,但他只能以投射的形式遇到自己。

當兒童進一步成長時,他以兩種方式反對他最初受到的遺棄。他試圖否認這種分離:他衝到母親的懷裡,尋找她那宜人的溫暖,要求她給以撫愛。他還試圖用別人的讚許,去進行自我確認。在他看來,大人如神仙一般,因為他們有力量賦予他存在。他感受到他們注視的魔力,這注視,使他一會兒變成小天使,一會兒又變成小怪物。他的這兩種防衛方式並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們相互補充和滲透。他的誘惑企圖一旦成功,自我確認感便會通過親吻和撫愛在肉體上得到證實:這完全是一種兒童在母親懷抱里、在她慈愛目光下所體驗到的單方面的被動幸福感。在三四歲以前,女孩子與男孩子的態度沒有差別,他們都想永遠保持斷乳以前的那種幸福狀態;他們都有誘惑和炫耀的行為發生:男孩子像他們的姐妹一樣,也想討大人們的喜歡,逗他們發笑,被他們誇獎。

否認痛苦比超越痛苦更令人愉快,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比讓別的有意識的自我弄得發獃來得更徹底:肉體結合比任憑別人注視所產生的異化更為深刻。誘惑和炫耀,同在母親懷抱里的單純放縱相比,是一個更為複雜、更為不容易達到的階段。大人注視所產生的魔力是變幻無常的。孩子假裝自已被人看不見了,父母也來玩這個遊戲,假裝真的看不見他,邊找邊笑。但他們突然說:「行了,你讓我們玩得夠心煩了,其實你還是看得見的呀!」孩子說了一句機靈話,父母被逗笑了;可是當他再說這句話時,父母卻聳聳肩膀。這個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一樣,變幻不定且難以預料,每走一步,都會摔跟頭,所以許多孩子害怕長大。如果父母不再把他們抱在膝上,或不再讓他們睡在大人的床上,他們就會感到絕望。這種肉體挫折使他們會越來越感到,處在孤獨凄涼和被人遺棄的境地是非常殘忍的——人們面對這一情況永遠不會無動於衷。

正是在這個階段,小女孩第一次顯得是個擁有特權的人。第二次「斷乳」使母親的身體從孩子的摟抱中撤了出來,和第一次相比,這一次不那麼殘忍,過程也比較緩慢。但尤其是男孩子,卻一點點地失去了以往所常有的親吻和愛撫。至於小女孩,則繼續得到好言安撫,她可以緊靠在母親的裙邊,父親則把她抱在膝上,梳弄著她的頭髮。她穿的衣服可愛漂亮,她的眼淚和任性受到寬容的對待,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她的表情和撒嬌讓大人們感到快活——身體的接觸和令人愉快的目光在保護著她,使她免受孤獨之苦。相比之下,小男孩連撒嬌的權利也沒有,他努力進行誘惑,他弄姿作態的舉動,只會惹人生氣。人們對他說:「男子漢不需要別人吻自己……男子漢不需要拿鏡子照自己……

_.男子漢有淚不輕彈。」人們總想讓他當「一個小男子漢」;如果他不依賴大人,自行其事,便會受到大人的讚許。如果他無意討大人的喜歡,他們便會高興。

許多男孩子,被作為懲罰送給他們的這種殘忍的獨立地位嚇壞了,他們希望自己也是個女孩子。從前在很小的時候,他們穿的衣服和女孩子一樣,後來,他們不得不把女孩子的衣服換成長褲,頭髮也要剪短,他們為此常常傷心得流淚。也有些男孩子十分固執,硬要做一個女性——這是同性戀傾向的一種表現。莫里斯·薩克斯在《安息日》里寫道:「我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個女孩子,我對作為一個男性的偉大十分無知,以至想蹲著撒尿。」

但是,如果說男孩子起初不如他的姐妹們受寵,那是因為人們期待他干一番大事業。人們對他的苛求,同時也意味著對他的高度評價。莫拉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他曾嫉妒他弟弟,因為母親和祖母只對弟弟好言相撫。父親拉著他的手,從房間裡邊走出來邊對他說:「啊,我們畢競是男人,我們還是離開那些女人吧。」男孩子終於相信,他們之所以受到更嚴格的要求,是因為他們是優越的。為了賦予他將來戰勝困難的勇氣,人們逐漸向他灌輸了對男人身份的自豪感。這個抽象觀念對他來說有一個具體表現:他的陰莖就是它的化身。他對他那又小又懶的性器官的自豪感,不是自發地體會到的,而是通過周圍群體的態度體會到的。母親和保姆一直保持著傳統,認為男性生殖器和男性觀念是一回事。不論因為認為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愛情禮物,或是對女人的順從起著很重要的作用,還是因為見到它在他身上那副十分謙卑的模樣,感到已經進行了報復,她們都非常得意地對待小男孩的陰莖。曾向我們敘述了高康大的保姆們對他陰莖的種種捉弄和評論,歷史上也曾記載了路易十三的保姆們的類似做法。就連端莊的女人也給小男孩的性器官起綽號,和他談到它時,彷彿在談一個既是他又不是他的小人:就像前面說過的,她們把它變成了「第二自我,它通常比本人更聰明伶俐,更詭計多端」。

從解剖學上看,陰莖倒是很適合充當這個角色;它自由自在,突於身體之外,就像個天然的小玩物和小木偶似的。所以,大人們在賦予陰莖以價值時,也在提高男孩子的身價。有一位父親告訴我,他有一個兒子都3歲了,還在蹲著撒尿,整天和他的姐妹和表姐妹們呆在一起,是一個又怯懦又鬱鬱寡歡的孩子。有一天,父親帶他上廁所時說:「我現在就讓你看著男人是怎麼撒尿的。」後來,這個孩子對站著撒尿感到驕傲,還嘲笑女孩子們「從一個小洞洞里撒尿」。導致他這種傲慢態度的根本原因,不在於女孩子們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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