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夢想、恐怖與偶像崇拜(上)-1

第九章夢想、恐怖與偶像崇拜(上)

歷史向我們表明,男人一向握有全部的具體權力。早在父權社會伊始,他們就意識到,最好是讓女人處於依附地位;他們制定法典來對付她,於是她被規定為他老。這種安排符合男性的經濟利益,也和他們的本體論的道德主張一致。只要主體想堅持自己的權利,他者——她限制並否定他——對他就仍是必要的:他只有通過他所不是的、有別於他自身的那個現實,才能實現他自己。這就是男人的生活永遠不豐富與平靜的原因。它是欠缺,是活動,也是鬥爭。人與大自然的衝突在他面前展開,他對大自然有某種支配力,他努力按自己的願望去塑造它。但大自然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它要麼只是一個全無人格的對立面,是一種障礙,始終是個陌生物;要麼被動地服從人的意志,允許同化,於是他只有通過消耗它,即通過破壞它,才可以佔有它。他在兩種情況下都是單獨的。他捏一塊石頭時是單獨的,吞食一個果實時也是單獨的。不會有地者存在,除非這個他者也是在自身中共為自身存在:這就是說,真正的相異性——他性——是這樣一種意識的相異性:它既分離於自我意識,又大體上認同於自我意識。

正是其他男人的生存把每個男人從他的內在性中猛拖出來,使他能夠實現他存在的真實性,並通過超越,通過逃往某個目標,通過進取實現他自己。但這種不屬於我的自由,在保障我的自由時,也與其相衝突。由於存在著人的不幸意識之悲劇,每一個分離的有意識的人,都渴望將自己單獨樹為主權的主體。每一個人都想把他者貶為奴隸,以實現他自己。而奴隸,儘管勞動和恐懼,卻在某種程度上認為他自己是主要者;而且,由於辯證的顛倒,主人反而成為次要者。若每個人都能夠坦率地承認他者,將自己和他者相互看成既是客體又是主體,那麼超越這種衝突便會成為可能。但友誼和慷慨——實際上它們只允許對自由人作出這樣的承認——並非是唾手可得的美德;它們無疑是男人的最高成就,通過這一成就,他也許能在他的真實本性中被發現。但這種真實本性是一種不斷開始、不斷取消的鬥爭的本性;它要男人每時每刻都去打破自己創下的紀錄。我們不妨換個方式說,如果放棄了純粹存在(merebeing),因而承擔起一個生存者的職責,男人便會得到一種真正的道德態度;通過這一轉變,他也放棄了一切佔有,因為佔有是追求純粹存在的一種方式。但是,他藉以取得真正智慧的這種轉變從未完成過,它必然要永遠不停地進行下去,它需要一種永恆的緊張。所以,由於男人全然不能孤立地實現他自己,他在與夥伴的關係中一直處於危險的境地,他的生活是一項艱巨的事業,成敗未卜。

但是,他並不喜歡困難,他害怕危險。他矛盾地既渴望著生活又渴望著安寧;既渴望著生存又渴望著存在。他完全懂得,「精神煩惱」是發展的代價,他同目標的距離是他趨近於自己的代價。然而他又在夢想不安寧中的安寧,夢想令人費解的但又仍被賦予意識的充實。這一夢想的化身正是女人。她是男人想得到的,在自然、陌生者與和他如同一人的同類之間的中介。她反對他的方式,既不是自然那種有敵意的沉默,也不是對相互關係的苛求。雖然她因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而是一個有意識的人,但在肉體上佔有她看來也是可能的。多虧了她,才有一種逃避主奴間無情辯證關係的方法,這一關係源於自由人之間的相互性。

我們已經看到,最初不存在自由女人受男性奴役的現象,甚至也不存在基於性別的等級。把女人只看成奴隸是錯誤的;的確,在奴隸當中有女人,但自由女人——有宗教和社會尊嚴的女人——也始終是存在的。她們承認男人有主權,而男人未感到有造反的威脅,未感到可能反過來將他也變成一個客體。於是,女人彷彿是一個根本不想成為主要者的次要者,是一個絕對的他者,對女人來說無相互性可言。這種信條對男性十分可貴,為每一種創世神話所表達。其中創世說通過基督教,一直在西方文明保持著活力。夏娃不是和那個男人同時創造的。造出她時既不是用別的物質,也不是用造亞當時用的泥土:她取自第一個男人的肋骨。連她的出世也不是獨立的,上帝不是一時衝動為了她自己造出了她,而是為了直接受她的崇拜並以此作為回報造出了她。她被上帝派到男人那裡;上帝把她踢給亞當是為了使亞當免於孤獨,她的起源和她的目的均在她的配偶那裡。她是他的補充,和次要者相似。於是她以有特權的獵物面目出現。她是被抬舉為有透明意識的自然;她是一個有意識的人,但秉性順從。因而男人常寄予文人以奇特的希望:他希望在肉體上佔有一個人,以把自己實現為人,但同時通過這個自由人的馴服,又可以證實他的自由感。任何男人都不願做女人,但所有的男人都需要女人存在。「感謝上帝創造了女人」,「大自然是仁慈的,因為它把女人賜予了男人」。在這類措辭中,男人一再以天真傲慢的態度宣稱,他在這個世界的出現是個必然事實,是一種權利,而女人的出現則是個完全仍然的一一旦非常令人愉快的事件。雖然女人是他者,但她同時也是對存在(being)的一種充實,這種充實與男人自身所感到的那種生存形成鮮明對比。他者,由於是主體心目中的客體,被看成自在,因而被看成是一種存在(bet吧)。在女人身上明確體現了生存者內心中的需要,男人希望在經由她去追求完美的過程中,達到自我實現。

然而,對男人來說,女人不是他者的唯一化身,她在整個歷史進程中並不總是同等重要,也存在著她被其他偶像搞得黯然失色的歷史階段。當城邦或國家吞沒公民時,公民不可能再去專註於他個人的命運。由於獻身於國家,斯巴達女人的地位在其他希臘女人之上。但實際上,她沒有被任何男性夢想所美化。對領袖的狂熱崇拜——不論他是拿破崙,墨索里尼,還是希特勒——排除了其他一切狂熱崇拜。在軍事獨裁時期,在權權制度下,女人不再是一個特權客體。可以理解,在公民對生活意義並非深信不疑的富裕國家,女人應當被神化,美國便是如此。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堅持人人平等,它現在和將來都不允許任何類別的人成為客體或偶像;在馬克思宣布的真正民主社會當中,未給他者留下任何位置。然而,男人極少完全符合他們所選定的好戰的和守紀律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仍然是些個人,女人在他們心目中保持著特殊價值。我看過德國士兵寫給法國妓女的信。信中不顧納粹主義,仍樸實地堅持處女純潔這一根深蒂固的傳統。共產主義作家,如法國的阿拉貢(Amp)和義大利的維多里尼(Vittorini),在他們的作品中都把女人擺到首位,不論是情婦還是母親。也許女人神話有一天會消聲匿跡,女人越堅持自己是人,他者的不可思議特性就越會從她們身上消失。但今天它仍存在於每一個男人的內心深處。

一個神話總含有一個主體,他把自己的希望與恐懼投射到超越的天空。女人未將自己樹為主體,所以也沒有創造過反映她們設計的男性神話。她們沒有屬於自己的宗教或詩歌:她們仍要通過男人的夢想去夢想。男性創造的眾神就是她們要崇拜的眾神。為了提高他們自己,男人塑造了偉大的男性形象:赫丘力斯,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帕西發爾(Pareifal)。在這些英雄的命運中,女人只扮演次要角色。無疑,在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中,也會碰到他的傳統形象:父親,誘姦者,丈夫,嫉妒的情夫,好兒子,任性的兒子。但這些形象全是男人樹立的,而且它們缺乏神話的尊嚴,簡直是迂腐的。女人則完全由她同男人的關係來限定。兩種類別(男性與女性)的不對稱性表現在性神話的單向形式中。我們有時用「性」來稱呼女人;她是肉體,是他的快樂與危險。男人對於女人也是肉體,不過這一事實從未宣布過,因為無人宣布。和世界本身一樣,代表世界也是男人的工作。他們根據自己的觀點去描繪它,並將這種觀點混同於絕對真理。

描述一種神話總是困難的,對它不可能加以把握成全面認識。它縈迴腦際,無固定形式。神話是如此多樣,如此矛盾,以至從一開始就看不出它有統一之處:大利技(Delilah)和朱迪絲,阿斯帕西妞和盧克麗霞,潘多拉利雅典娜(Athena)(2)──一女人是夏娃又是聖母瑪麗亞。她是偶像,僕人,生命之源,黑暗的力量;她是莊嚴沉默的真理,她是要手腕者、饒舌者和謬誤;她是治療者和巫師;她是男人的獵物,他的毀滅者;她是他所不能成為的而又渴望的一切,是他的否定和他的存在理由。

克爾消郭爾(h辦船用d)在他的性命之途諸階段卿說:「做女人是一件十分奇怪、十分令人困惑、十分複雜的事情,以至無一個單獨屬性能近乎表現做女人是怎麼回事;而人們喜歡用的那些複合屬性又是如此矛盾,以至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做一個女人。」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積極地將女人看成她自以為所是的那種形象,而是因為消極地將她看成男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