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詳紅樓夢(1)

──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

甲戌本紅樓夢的名稱,來自這抄本獨有的一句:"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但是它並沒有標明年時,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後半部標寫"庚辰秋月定本"。甲戌本殘缺不全,斷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點與統一性。

甲戌本紅樓夢的名稱,來自這抄本獨有的一句:"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但是它並沒有標明年時,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後半部標寫"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殘缺不全,斷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點與統一性:灱第一至五回:無雙行小字批註,無"下回分解"之類的回末套語──庚本只有頭四回沒有──牞第六至八回:回目後總批或標題詩,回末詩聯作結;犴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總批、標題詩──詩缺;犵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後總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頁都寫著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佔去第一行。換句話說,書名每隔四回出現一次。顯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頁殘破,胡適照庚本補抄九十四個字。每四回第一頁就是封面,此外別無題頁,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頁破損,"凡例"第一頁右下角也缺五個字(胡適代填"多□□紅樓"三字,留兩個空格)。

清代藏家劉銓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頁騎縫上標寫的卷數與回數相同,但是劉氏當時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冊,共三十二回,是否連貫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純就形式上與文字上的歧異──總批的各種格式、回末有無"下回分解"之類的套語或詩聯、俗字不同的寫法、其他異文──來計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這些資料牽連庚本到糾結不可分的地步,因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個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個殘本,材料豐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個特點是尊重形式,就連前十一回,所謂白文本,批語全刪,楔子也刪掉幾百字,幾乎使人看不懂,頭四回也還保存一無所有的現代化收梢。此外許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詩聯,仍舊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總批,仍舊有一張空白回前附葉,按照此本的典型總批頁格式,右首標寫書名。

尊重形式過於內容的現象,當是因為抄手一味依樣畫葫蘆,所以絕對忠於原文,而書主不注意細節,唯一關心的是省抄寫費,對於批語的興趣不大,楔子里僧道與石頭的談話也嫌太長,因此刪節。

五○年間,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確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稱一七五四本,免與"甲戌本"混淆──不過因為涉嫌支持胡適的意見,說得非常含糊(注一)。他認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茍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說:"紅樓夢乃總其一部之名也",書名該是紅樓夢,而此本第一回內有:"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最後歸到石頭記,顯然書名是石頭記;前後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年)本,就都刪了,是作者整理的結果。啕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第十一頁下)甲戌本正是十頁,可見此本行款格式還保存脂批本的舊樣子。

如果作者為了書名的矛盾刪去"凡例"與楔子里的"紅樓夢"句,放棄"紅樓夢"這書名,為什麼把"甲戌……再評,仍用石頭記"這句也刪了,以至於一系列的書名最後歸到"金陵十二釵"?最後採用的書名明明是"石頭記",不是"金陵十二釵"。作者整理的結果豈不更混亂?甲戌本楔子多出的這兩句顯然是後添的,他本沒有,不是刪掉了。己卯、庚辰本刪去"凡例"與"紅"句、"甲"句之說不能成立。

至於甲戌本第十三回與此回刪天香樓後稿本頁數相同,這不過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輾轉傳抄的本子。倘據此指甲戌本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刪去天香樓一節,純粹是臆測。在這階段根本無法知道"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什麼時候刪的。

吳世昌分析甲戌本總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內批,搬到回前或回後,墨筆大字抄錄,有的字句略加改動。第二十六回有一條總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語,"則可知道這殘本的墨書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後所過錄。"(注二)俞平伯認為這是書賈集批為總批,多佔篇幅,增加頁數,以便抬高書價,與正文的底本年代無關。

陳毓羆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開始的一段長文;又,紅樓夢以前的小說,由批書者作"凡例"或"讀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國志演義"就是批者毛宗岡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兩格,後面附的一首七律沒有批語,而頭兩回的標題詩都有批語讚揚,也證明"凡例"與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硯所作。

陳氏又說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據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於曹雪芹的原稿。……在標明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庚辰本上已不見凡例及所附的七律。(注三)……在後來的抄本上刪去了這篇凡例(注四)",也是脂硯自己刪的,否則作者不便代刪。

脂硯只留下"凡例"第五段,又刪去六十字,作為第一回總評,應當照甲戌本第二回總評一樣低兩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是第二段總評,與前面的一大段都是總批誤入正文。這第二段總批與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義,是脂硯刪去七律後改寫的。

最後這一點似太牽強。這條總批是講"此回中"的"夢"、"幻"等字象徵全書旨義。七律上半首: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論人生,第二、第三句顯指賈家與書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話與"士隱家一段小榮枯"(注五),以及賈雨村喜劇性的戀愛。

陳氏說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據俞平伯的理論──即甲戌本雖經書賈集批充總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刪天香樓時原稿──但是陳氏倒果為因,而且彷彿以為作者原稿只有一個,到了四閱評本,已經不大接近原稿──由於抄手筆誤、妄改?──又被脂硯刪去"凡例",代以總批二則。至於為什麼不這麼說,卻寥寥兩句,含混壓縮,想必也是因為有顧忌,"甲戌本最早論"屬於胡適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諧)聲字箋。稱呼畢肖。"(第三頁)"俇"下注:"音光,去聲,游也,出偕(諧)聲字箋。"(第五頁下)現代通用"逛",這俗字全抄本與庚本白文本都作"曠",想必是較早的時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俇"──第十回寫秦氏的病,是刪"淫喪天香樓"後補寫的,所以此回是比較後期作品,似乎在這時期此字又是一個寫法,後詳。正規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這字,也仍作"曠"(第三二一頁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寫作"",下注:"音光,去聲,出偕(諧)聲字箋。"(第三五二頁)

"諧聲字箋"是"諧聲品字箋"簡稱,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變作老音,呼外祖母為姥……""",讀光去聲,閑,無事閑行曰,亦作俇。"(注六)甲戌本的抄手慣把單人旁誤作雙人旁,如探春的丫頭"侍書"統作待書──各本同,庚本塗改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俇"誤作"",看來"待書"源出甲戌本。

"俇"字注顯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後在甲戌本移前,挪到這字在書中初次出現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劉姥姥出場,幾個"姥姥"之後忽然寫作"嫽嫽",此後"姥姥"、"嫽嫽"相間。"嫽嫽"這名詞,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頁上有"村嫽嫽是信口開河"句──吳曉鈴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殘本同──與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從第一句起接連三個"劉嫽嫽",然後四次都是"姥姥",又夾著一個"嫽嫽",此後一概是"姥姥"。可見原作"嫽嫽",後改"姥姥",改得不徹底。此外還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內全是"嫽嫽"塗改為"姥姥",中間只夾著一個"姥姥"。

庚本白文本已經用"姥姥",但是"俇"仍作"曠",第十回又作""。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經與全部批語一併刪去。

甲戌本第六回顯然是舊稿重抄,將"嫽"、"曠"改"姥"、"俇",加註。"俇"字注又加字義"游也",比"字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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