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來,來,我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草芥之民。」一月份的某一個晚上布里森登對他說。

兩人剛在舊金山吃完晚飯,要回奧克蘭,來到了輪渡大廈。這時布世森登心血來潮,要叫他看看「草芥之民」。他轉過身來,他那外衣飄閃的瘦削的身影飄過了海岸,馬丁努力跟著。布衛森登在一家批發飲料站買了兩大瓶陳年葡萄酒,大勝瓶裝的,一手拎一瓶上了教會街的電車。馬丁拿了幾瓶夸脫裝的威士忌緊跟在後。

他心裡想,這要是叫露絲看見可不得了,同時猜測那「真正的草芥之民」是怎麼回事。「也許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兩人下了車,便直奔市場街南面工人階級貧民窟的中心,這時布里森登說,「那你就會錯過你長期想找的人了。」

「究竟是什麼呀?」

「人,聰明的人,而不是我發現你在那個生意人窩周交往的卿卿喳喳的無聊的人。你已經讀了些書,發現自己完全孤獨了。今天晚上我要叫你見識見識一些也讀過書的人,那你就再也不會孤獨了。

「我對他們的討論沒有興趣,」他來到一個街區的盡頭時說,「書本上的哲學打動不了我,但你會發現這些人是聰明人,不是資產階級的豬玀。可你得小動,他們會就太陽之下的任何題目對你嘮叨個沒完的。

「我希望諾爾屯在那甲,」說到這兒他有一點氣喘,卻拒絕了馬丁把他那兩個大肚子酒瓶接過手去的好意。「諾爾屯是個理想主義者——哈佛大學的,有驚人的記憶力。理想主義把他引向了哲學上的無政府主義,被家庭趕了出來。他爸爸是一條鐵路的總裁,有好幾百萬家產,可兒子卻在舊金山挨餓,編著一份無政府主義報紙,每月二十五塊。」

馬丁對舊金山不熟,對市場街以南更是一無所知。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已被領到了什麼地方。

「講吧,」他說,「先給我介紹介紹。他們靠什麼過日子?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但願漢密爾頓也在這幾,」市裡森登站了一會兒,歇了歇手。「他的姓是斯特羅恩一漢密爾頓(中間是個連字元),出身南方世家。一個流浪漢——我所見過的最懶的人,雖然他在一家社會主義的合作社裡做職員(或者說勉強湊合作著做),每周六塊錢,可他是個積習難改的占普賽人,是流浪到這兒來的。我曾見他在一張長凳上坐過一整天,一點東西都沒進嘴,到了晚上我請他吃飯——只須走兩段街就到了館子,他卻回答說:『太麻煩,老兄,給我買盒煙就行了!』他原來跟你一樣,是斯賓塞主義者,後來被克瑞斯轉變成了個唯物主義的一元論者。我如果能夠,倒想跟他談談一元論;諾爾屯也是個一元論者——不過他只肯定精神,對其他的一切都懷疑。而他卻可以提供克瑞斯和漢密爾頓所缺少的一切。」

「克瑞斯是誰呀、馬丁問道。

「我們就是到他的屋裡去呢,當過大學教授——被開除了——老一套的故事。那張嘴像刀子,用一切古老的形式混著飯吃。我知道他倒霉的時候在街上擺過攤,什麼都滿不在乎地干,連死人的屍衣也偷——什麼都偷。他跟資產階級不同,偷時並不製造假象。他談尼采,談叔本華,談康德,什麼都談。但在世界上他真正關心的只有他的一元論,別的他都不放在心上,包括聖母瑪利亞在內。海克爾①是他崇拜的一個小偶像,你要侮辱他有一個辦法法,打海克爾一耳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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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克爾(Ernst Heinrich Haekel 1834-1919),德國生物學家,哲學家。

「咱們的老窩到了,」布里森登把他的大肚子酒瓶在階梯口放了一會兒,做好上樓準備。那是常見的一樓一底的街角房,樓下是一間沙龍和一間雜貨店。「這幫傢伙就住這兒——樓上整個凡是他們的天下。只有克瑞斯一人住兩間。來吧。」

樓上大廳里沒有燈光,但布里森登卻在沉沉的黑暗裡穿來穿去,像個熟悉環境的幽靈。他停下腳步對馬丁說:

「這兒有一個人叫史梯勞斯,是個通神論者①,話匣子一打開可熱鬧呢。他現在在一家飯館院盤子。喜歡抽高級雪茄煙。我見過他在一家『一角餐廳』吃飯,然後花五角錢買雪茄抽。他要是來了,我兜里還為他準備了幾支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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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通神論:一種哲學、宗教理論,認為可以通過沉思默想與神靈直接相通,部分地源於佛教或婆羅門教。

「還有一個傢伙叫巴瑞,澳洲人『統計學家,是一部挺有趣的百科全書。你問他一九0三年巴拉圭的糧食產量是多少,一八九0年英國向中國輸出的床單是多少,吉米·布里特對殺手納爾遜拳擊戰是哪個量級,一八六八年全美次重最級冠軍是誰,都可以得到迅速準確的答案,像從自動售貨機里出來的一樣。還有安迪,是個五匠,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棋藝極棒。還有個傢伙叫哈里,麵包師傅,激烈的社會主義者和堅定的工聯主義者。附帶說一句,你記得廚工待者大罷工么?就是他組織了工會搞的——事先對一切都作了安排,地點就在這兒:克瑞斯家裡。他搞罷工只是為了好玩,可是太懶,不願留在工會裡。他只要願意是可以爬上去的。那傢伙要不是懶得出奇,他的能量可以說是無窮無盡。」

布里森登在黑暗裡穿行,直到一縷微光指明了門檻的所在。他敲了敲門,有人回答,門開了。馬丁發現自己已在跟克瑞斯握著手。克瑞斯是個漂亮的人,淺黑色皮膚,黑色八字鬍,牙齒白得耀眼,眼睛黑而且大,目光炯炯。瑪麗是個金頭髮白皮膚的年輕婦女,主婦模樣,正在後面一間小屋裡洗碟子。那小屋是廚房,兼作飯廳;前屋是客廳,兼作寢室。一周來的衣服洗過了,像萬國旗一樣低低地晾在屋裡,馬丁剛進來時竟沒看見有兩個人在一個角落裡談話。兩人用歡呼迎接了布里森登和他的大肚子酒瓶。經過介紹馬丁知道他們是安迪和巴瑞。馬丁來到一兩人身邊,仔細聽巴瑞描述他頭天晚上看過的拳擊賽,這時布巴森登便用葡萄酒和威士忌蘇打得意楊揚地調製好甜威士忌,端了上來。他一聲令下「把那伙人請來」,那兩人便到各個房間去叫人。

「我們運氣不錯,大部分人都在,」布里森登悄悄對馬丁說,「諾爾屯和漢密爾頓在,來,跟他們見面吧。聽說斯梯芬斯不在。如果能辦到我就設法讓他們談一元論。先等他們喝兩杯酒『熱熱身』再說。」

談話開始時有點凌亂,但馬丁仍可以欣賞到他們那敏銳的心靈活動。全都是有思想的人,儘管常常互相碰撞;每個人都聰明風趣,但決不淺薄。很快他就發現他們無論談什麼問題都能綜合地運用知識,對社會和宇宙具有深沉而系統的理解。他們都是某種類型的叛逆者,他們的思想不是任何人預先炮製好的,嘴裡沒有陳詞濫調,討論的問題多得驚人,那是馬丁在莫爾斯家從沒見過的。他們感到興趣的問題若不是受到時間限制似乎可以無窮無盡。他們從亨福雷·華爾德夫人①的新書談到蕭伯納的最新劇本;從戲劇的前途談到對曼殊菲爾②的回憶。他們對早報的社論表示欣賞或是鄙棄;他們從紐西蘭的勞工條件猛然轉入亨利·詹姆斯③和布蘭德·馬修斯④,又轉入德國的遠東陰謀和黃禍的經濟側面;他們爭論德國的選舉和倍倍爾⑤的最新講話;然後又落到當他的政治,聯合勞工黨政權的最新計畫和醜聞;還有那導致了海岸海員罷工的幕後牽線情況。他們所掌握的內幕新聞之多個馬丁震驚。他們知道報紙上從沒有發表的東西——那操縱著木偶們跳舞的一條條線和一隻只手。還有一件事也令馬丁吃驚:瑪麗也參加了談話,並表現了在他所接觸過的少數婦女身上從未見到過的智慧。她和他一起討論史文朋和羅塞蒂,然後便把他引進了馬丁感到陌生的法國文學的小衚衕已去。等到她為梅特林克辯護時,馬丁便把他在《太陽的恥辱押深思熟慮的理論使用出來,算是有了回敬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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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享福雷·華爾德夫人(Mrs.Humphry Ward,1851-1920),英國女小說家,以《羅伯特·埃爾斯梅爾》一書聞名。

②曼殊菲爾比(C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英國女小說家,散文家。

③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國小說家,文學批評家,後入英國國籍。

④布蘭德·馬修斯門(Brandcr Matthews,1852——1929),美國散文家、戲劇評論家、小說家和美國第個戲劇文學教授.

⑤培倍爾(AUgust Bebel,1840一1913),德國和國際工人運動活動家,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的創建者和領導者。

另外的人也參加了討論,空氣里是濃烈的香煙味,這時布里森登揮動了辯論的紅旗。

「克瑞斯,你那板斧有了新對象了,」他說,「一個純潔得像白玫瑰的青年,對斯賓塞懷著戀人一樣的熱情。讓他改信海克爾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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