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准》(台灣譯本)

第三講 —《准》

伊塔羅·卡爾維諾

古埃及人用一根羽毛作為天平上的砝碼,以稱量靈魂的重量。對他們而言,羽毛即為精準的象徵。這輕盈的羽毛就叫做瑪特(Maat),天平女神。代表瑪特的象形文字同時也表示一種長度的單位——相當於三十三公分的標準磚塊的長度,以及長笛的基準音。

我是在一場喬奇歐·桑提拉納(Giio de Santillana) 關於古人觀測天文現象的準確性的演講中得知這個掌故的。一九六零年,我初次訪美,桑提拉納充當我在麻薩諸塞州的導遊,近來我經常想起他,為了紀念他的友誼,更因為我的星座是屬於天秤座,我以天平女神瑪特的名稱作為談論文學的準確性這一講的起頭。

首先我將試著為我的講題下定義。對我而言,「准」最重要的是代表以下三種意義:

(1)為構想中的作品,精心擬定明確而周詳的計畫;

(2)喚起清楚、犀利、令人印象深刻的視覺意象。義大利文中有個形容詞叫「icastico」,出自希臘文εζχαστιχδξ,這是英文中沒有的;

(3)在用字遣詞上以及表現思想與想像力的細緻方面,力求語言精確。

為什麼我覺得有必要為這些多數人也許認為再明顯不過的價值辯護呢?我想,驅使我這麼做的原始衝動是源於一種對語言的過敏症。在我看來,語言一直被隨意、大而化之、漫不經心地使用著,這使我痛心不已。請不要認為我的反映是出自對我周遭人物的不耐;事實上我最大的不安是來自於傾聽自己說話,這就是我盡量少說話的原因。如果說我比較喜歡寫作,那是因為在寫作時我可以逐句修改,直到我至少能夠消除我所能發現的那些令我不滿意的因素——即使還未真正滿意自己的文字。文學——我是指達到這些要求的文學——是應許的福地,語言臻達其理想境域的聖域。

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最特出的才能——即用字遣詞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種瘟疫。這種瘟疫困擾著語言,其癥狀是缺乏認知與臨即感,變成一種自動化反映,所有的表達化約為最一般性、不具個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與新狀況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在此,我並不想去探討文字傳染病的可能來源,不管這該歸咎於政治、意識形態、官僚體系的一元化、大眾媒體的壟斷、或是學校散播平庸文化的方式。我感興趣的是健康的可能性。文學,而且可能只有文學才能產生抗體,抵禦這種語言的瘟疫。

我同時也要指出,似乎不是只有語言遭受這種瘟疫的侵襲,想想視覺意象的例子。我們生活在一個意象不斷在周遭流轉的世界裡,最強勢的媒體將這個世界轉變成意象,並且借著玩弄鏡子的幻術將它變成多重的世界,這些意象被剝奪了內在的必然性,那種必然性使每個意象具有形式也有意義,引人注意,有可能成為意義的來源。這雲霧一般的視覺意象遽然消逝,象夢一樣,不在記憶里留下痕迹,不消退的唯有疏離與不安的感覺而已。

但或許這種缺乏實體的現象不只存在於意象和語言當中,也存在於這個世界本身。這種瘟疫侵襲著人們的生活和國族的歷史,使得一切的歷史變得沒有形體、鬆散、混亂,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我的不安來自於我在生命中察覺到形體的喪失,而我所能想到的抗衡武器便是——文學觀念。

因此,我甚至可以用負面的說法來界定我將加以辯護的價值。是否使用同樣具體說服力的論證,我們便無法為相反的命題辯論,這一點有待觀察。舉例而言,里歐帕第主張,語言越模糊,越不精確,便會變得越有詩意。在此順便一提,義大利文中「曖昧」(vago)一詞同時也有「可愛、吸引人」的意思,就我所知,這是其它的語言所沒有的。由於vago這個字是由「漫遊」這個原始意義衍變而來,因此還帶有移動和變化的意味,在義大利文中,同時與不穩定、不明確、以及優雅和歡愉聯想在一起。

為了印證我對「准」的推崇,我要回頭看看里歐帕第在《隨想》一書中對「模糊」的歌頌。他說:「lontano(遙遠),antico(遠古)以及其它類似的字眼非常有詩意,而且令人感到愉悅,因為這些字喚起了遼闊、不定的念頭。」「notte(夜晚)、notturno(夜間的)等等關於夜的描述非常富有詩意,因為當夜晚使事物變模糊,心靈只接受一個朦朧、不明、不完整的意象,不論是夜晚本身或夜晚所涵蓋的東西。oscurita(黑暗)、profondo(深沉)這兩個字亦復如此。」

里歐帕第的詩正好為他的論據作了最佳的示範,使其觀點因有實例佐證而令人信服。再次翻閱《隨想》尋找里歐帕第追求模糊的其它例證時,我無意中發現一段長得超乎尋常的文字,記載著一串吻合「不定」心境的場景。

在看不到太陽或月亮,也無從辨識光源時,所看到的陽光或月亮的光;這樣的光局部照明的地方;這種光的反射,以及它所衍生的各種物質效果;這樣的光穿透某些地方以後,被阻擾而變得不明確,不易辨認,彷彿穿過竹叢,在樹林中,穿過半掩的百葉窗等等同樣的光在一個光沒有進入或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體上,而藉由光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體反映並漫射出來;在從內或外觀看的走道上,在迴廊等光線與陰影交融的地方,彷彿在一個門廊下,在一個挑高的迴廊下,在岩石與山溝間,在山谷中,從蔭蔽山腹所見的,山頂閃閃發亮的山丘上;比如,彩色玻璃窗的光線在物體上反射後,再經由彩色玻璃所形成的投影;簡而言之,所有那些藉由不同的物質和最細微的狀況而進入我們的視覺、聽覺等等的物體,以一種不穩定、不清晰、不完美、未完成,或不尋常的方式存在。

這就是里歐帕第對我們的呼籲,他呼籲我們能夠品嘗曖昧與不確定之美。他所要求的是以高度的精確與細密的凝注關照每個意象的構成,注意細節的精密定義,注意對象的選擇,注意照明與氣氛,凡此種種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程度的模糊。因此里歐帕第這個原本被我選來作為反對我所偏護的精準論的理想對手,卻變成支持我論點的關鍵證人……推崇模糊的詩人只可能是個講究精確的詩人,一個能以眼、耳以及敏捷、準確的雙手抓住最細微感受的詩人。由於對不定性的追求變成對一切多重的、豐饒的、無數微粒所構成的東西的體察,方才摘自《隨想》的那一段敘述值得我們將它讀完。

相反的,太陽或月亮在一片遼闊、空曠的景色中,在一個清澈的天空中等待,就開闊的感覺而言,令人心曠神怡。基於上述理由,同樣怡人的是天空點綴著朵朵白雲,日光或月光製造出各種效果,不清楚、非比尋常。最怡人而且富有感覺的是城市裡所看到的光,被陰影所切割,在許多地方明暗呈現對比,在許多角落,光逐漸減弱,譬如說在屋頂上,少數隱蔽處所遮住我們視線中的發光體等等。促成這種愉悅的是多樣性、不定性、不得一覽無遺,因此得以運用想像力漫遊我們看不到的事物。我同時也以類似的觀點來看待風景中的樹木、一排排的葡萄藤架、山丘、獨門獨院的房屋、乾草堆、土地上的縐折等等所產生的類似效果。相反的,一片寬闊的平原,光毫無遮攔的橫掃過去,沒有變化,也沒有阻礙,眼睛會迷路……這也非常令人著迷,因為這樣的光景導致無限延伸的觀念。晴朗無雲的天空亦復如此。就這方面來說,我發現變化與不定的樂趣大過明顯的無限性與無止盡的一致性。因此點綴小雲朵的天空可能比完全晴朗的天空更教人賞心悅目;觀看天空可能比觀看地面和風景更無趣,因為天空較少變化(因而比較不像我們人類,比較不像是我們自身,比較不像我們所有的東西)。事實上,如果你躺下來仰卧,你只看見天空與地面分離,你所能感受到的樂趣會小得多,比不上觀望風景,或觀看與地面成某種比例和關係的天空時所得到的樂趣。

同樣令人愉快的是「數大便是美」的光景,諸如星辰、人群等等,多重的律動,不確定、混亂、不規則、無秩序,模糊的起伏等等心靈無法精確而清晰蘊育構想的東西,比如說蜂擁的人群、□集的螞蟻、洶湧的海浪等等。相同的,眾多聲音紛然交織融合,難以一一辨認區分。

在此我們觸及了里歐帕第在他最著名也是最優美的一首抒情詩《無限》(「Linfinito」)里所顯現的個人詩學(poetics)的核心。詩人隔著樹籬,只看得見天空在盡頭,他想像著無限的空間,同時感受到喜悅與恐懼。這首詩標註的日期是一八一九年,而我在《隨想》上所讀到的札記則註明寫於兩年後,這顯示里歐帕第持續在思索「Linfinito」的創作引發的問題。在它的思考過程中,有兩個詞一直被拿來作比較:「不確定」和「無限」。對里歐帕第這個不快樂的享樂主義者而言,未知永遠比已知更具吸引力;希望與想像是經驗中的失望與哀傷僅有的安慰。人因此將慾望寄托在未來,並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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