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迅速【2】

這個傳說以不同的變體復現在十六世紀義大利的絢麗語言中,其戀屍癖傾向被最大限度地著重。威尼斯短篇小說家塞巴斯蒂安諾·埃里佐(Sebastiano Erizzo)在查理曼與那屍體同床共枕之時讓他哀悼獨白數頁。另一方面,皇帝對主教激情的同性戀傾向則幾乎沒有涉及,或者甚至全然刪除,比如在十六世紀最著名的愛情論文之一(朱塞佩·貝圖西【Giuseppe Bettussi】的)之中,故事以找到戒指結束。談到收尾,在彼特拉克(Petrarch)及其義大利門徒的筆下,康斯但斯湖未被提及,因為整體情節發生在愛克斯教堂,又因為傳說應該是對皇帝所建立在那裡的宮殿和教堂的一項說明。戒指被扔進一片沼澤之中,而皇帝卻像吸進芳香那樣地大口吸進沼澤濃重的臭氣,還「欣然使用沼澤濁水」。這是一個與關於熱泉起源另一本地傳說的連接點,這些細節更多地強調了事件整體的偏重死亡的性質。

比這一切更早的是加斯東·帕里斯(Gaston Paris)對德國中世紀傳說的研究。這些傳說都講查理曼對一個已死女人的愛情:卻因變數不同而故事也不相同。那情人一會兒是皇帝正宮娘娘,這娘娘使用魔戒指試探皇帝對她是否忠誠;一會兒她又是一個仙女或水仙,一旦失去戒指便會死亡;一會兒她又是個看樣子是活人,但戒指一旦被取走便顯出屍體的面目。這一切的根底大概是一則斯堪的納維亞英雄傳說:挪威國王哈羅德和他已死王后共眠,王后被裹在一個讓她顯出活人模樣的奇異外衣之中。

總之,在加斯東·帕里斯收集的中世紀故事變體中,缺乏的是情節的鏈條;在彼特拉克和文藝復興時期作家的文人改編變體中,缺乏的是速度。所以,我依然們愛巴貝·道勒維的手筆,雖然有粗糙,有拼湊之嫌。他筆下故事的秘密就在於它的肌理:情節無論多麼長,都要成了由直角塊片連接起來的點,形成代表著無窮運動的「之」字形格局(zigzag pattern)。

我並不是說迅捷本身就是一種價值。敘事中的時間也可能是拖延的、周期性的,或者缺乏動感的。不過,無論如何,一篇故事都是依據一定長度的時間完成的運思,一件依靠時間的花費而進行的著魔般的活動,是把時間縮短或者拖長。西西里的說故事的人使用「故事裡的時間不需要時間」(lu tu nui tempu)這一公式,可以以此來跳過中間環節或者指出數周或者數年的流逝,民間傳統中口頭敘事的技巧所遵從的是功能標準。它刪去無關緊要的細節卻強調重複:例如,一篇故事由等著不同的人去克服的一系列相同障礙組成。兒童聽故事的樂趣部分地在於等待著他預期要重複的事情:情景、語句、公式。正如詩節和歌詞中的韻腳有助於形成節奏那樣,散文敘事中的事件也形成韻律感。查理曼傳奇的敘事效果很好,因為一系列的事件彼此呼應,有如詩節中的韻腳。

在我寫作生涯中有一段時期我熱衷於民間故事和童話,這不是因為我忠實於某種民族傳統(我的根是在一個完全現代化和國際化的義大利地區),也不是因為我懷念兒時讀過的書籍(在我家,孩子們只能讀有教育內容的書,尤其是有某種科學性的書),而是因為這些故事進行敘述時所用的風格、結構,其簡潔、節奏和顯而易見的邏輯。在我整理十九世紀的學者們紀錄的義大利民間故事的過程中,如果原文極為簡明扼要,我就十分欣賞。我致力於傳達出這一特徵,尊重它的簡潔,同時力求獲得最大限度的敘述力量。例如,參看(義大利民間故事)第五十七篇:

一個國王病了,御醫告訴他:「陛下,要治好病:陛下非得到那吃人妖怪的二根羽毛不可。很不容易,因為那吃人妖見人就吃。」國王傳話給每一個人,但是誰也不願意去找那吃人妖。於是他問一個最忠心、最勇敢的侍從。那侍從說:「我願意去。」

有人給侍從指了路,還告訴他說:「山頂上有七個洞,吃人妖住在其中的一個之中。」那侍從出發後一直走到天黑,來到一家客棧……

在這裡,國王得了什麼病,吃人妖怎麼會長羽毛,山洞是什麼樣子,都隻字不提。但是故事中提及的每事每物在情節中都發揮了必不可少的作用。民間故事的第一特徵是表達的肌理。

最為奇異的陰險故事的敘述,也著眼於基本的要素。總有一種搏鬥,對付時間、對付妨礙或者拖延實現某一願望或重獲失去珍愛物品的障礙的搏鬥。或者,時間可能完全靜止,例如在睡美人的城堡。為達到這一效果,夏爾·貝羅(Charles Perrault)只寫三言兩語就夠了:「連火上方掛滿松雞和雉雞的烤肉叉也睡了,火也同樣睡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仙女們已經不工作。」

時間的相對性是各國都有的一類民間故事的題材:到另外一個世界去旅行,一個人認定只需要幾個小時.可是他回來的時候,他的故鄉已面目全非,因為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歲月。在美國早期文學中,當然,這是華盛頓·歐文(Washingt)的短篇筒小說《瑞普·凡·文克爾)(Rip van Winkle)的主題;對於你們不斷變化的社會來說,這篇故事已經獲得了原神話的資格。

這個主題也可以被解釋成敘事時間的比喻。和敘事時間不可用真實時間衡量的方式。這一意義也可見於反向的運思,用東方故事講述法特有的從一篇到一篇的內在衍生手段來拖延時間。謝赫拉查達講故事,這故事裡有人講故事,這二道故事中又有人講故事,等等。謝赫拉查達(Scheherazade)每夜得以救出自己生命的藝術就在於她知道怎樣把一個故事和下一個故事連接起來,同時在恰當的時刻告一段落——這是控制延續性與非延續性的兩種辦法。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可以見出的節奏秘密,一種把握時間的方法:在史詩中靠詩句的韻律效果,在散文敘述中靠那令我們迫切想要知道下文的效果。

大家都有過這樣的一種不舒適的感覺:有人想說笑話、但不會說,聽起來令人厭煩。我想,主要是銜接和節奏的問題。薄伽丘一篇短篇小說(VI.1)就敘述這種感覺,實際上是評論說故事的藝術的。一位佛羅倫薩貴婦人邀請不少客人到她鄉間別墅,這一群歡歡喜喜的老爺太太吃過午餐以後到附近另外一個舒適地方去遊玩。一位老爺想提高大家的興緻。便自告奮勇要說故事。

「奧萊塔太太,您和我騎在一匹馬上要走挺長一段路呢,我給您說一個世上最好的故事吧[*]。您願意嗎?」那太太回答道:「勞駕請您說給我聽吧真是再好不過啦。」這位騎士老爺大概說故事的本事比劍術也好不了多少,一得應允便開口講起來,那故事的確也真好。但是,由於他時時把一個詞重複三四次或者五六次,不斷地從頭說起,夾雜著「這句話我沒有說對」,人名張冠李戴,把故事說得一團糟。而且他的語氣十分平淡呆板,和情景、和人物性格也絕不合拍。奧萊塔太太聽著他的話,好多次全身出汗,心直往下沉,好像大病驟來,快要死了,最後,她實在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心想這位老爺已經把他自己說得糊塗不堪,便客氣打趣他說:「老爺呀,您這匹馬雖是小步跑,可是用勁太大,所以還是請您讓我下馬步行吧 。」

一篇中短篇小說就是一匹馬,馬是有它自己步態的交通工具,小跑或疾馳都要依距離和地面情況而定,不過,薄伽丘談的速度是感覺上的速度的把握。這位拙劣的說故事人的缺點首先在於違背節奏、風格不佳,因為他使用的語句既不適合於人物,又不適合於情節。換句話說,風格正確甚至也是思維和表達快速調整、隨機應變的問題。

作為速度,甚至是思維速度象徵的馬,貫穿著全部的文學史,預告了我們現代技術觀點的全部問題。交通和通訊的速度時代,是由英國文學中一篇優秀論文,即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的《英國郵車》(The English Mail Coach)開始的。早在一八四九年,他就理解了我們現在這個塞滿汽車高速公路的世界的種種,包括高速車輛撞車致人死命的問題。

在標題為「驟死景觀」(The Vision of Suddeh)的第二段中,德·昆西描寫了一次夜間旅行,乘客坐在特快郵車大箱子上,而大胖車夫卻沉睡不醒。車輛在技術方面的完美,車夫變為盲目無生命物體的情況,使旅客生命全由那機器的機械性能擺布。由於服用一劑鴉片酊,德·昆西感覺清晰,意識到那幾匹馬在公路上走錯行道,正以每小時十三英里的速度飛奔,已無法遏制。災禍已成定局,倒不是針對賓士的堅固郵車,而是針對沿著道路反向行駛的不幸的第一個車輛。實際上,在這看上去像「陰森走廊」般的筆直三線大路盡頭,他看到了一個「輕細的葦篷單馬車」,裡面坐著一對青年夫婦,慢悠悠地走近,一小時走一英里地。「無論數學家怎麼計算,在他倆和永恆之間,也只有一分半鐘。」德·昆西驚呼:「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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