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隨軍牧師

很久以前隨軍牧師便開始在心裡起了疑惑,世間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有沒有上帝,他怎麼能肯定呢,身為美國軍隊中的一名浸禮教牧師,即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處境就夠艱難的了;若再沒了信仰,那境況就幾乎無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門的人總讓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無所畏懼、敢做敢為的人總讓他感到自己孤立無助,形單影隻。在軍中,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總像個局外人似的。官兵們在在他面前總不及在別的官兵面前那麼自在;連其他的牧師對他也不如他們彼此之間那麼友好。在一個以成功為唯一美德的世界裡,他自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一名教士應當鎮定自若,且能隨機應變。他痛苦地認識到,自己缺乏教士應具備的這種基本素質,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為具有這兩點而幹得相當出色。他生就沒有勝過別人的本領。他認為自己丑陋不堪,沒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與妻子團聚。

其實,牧師的長相幾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張討人喜愛而又顯得十分敏感的臉,像沙岩一樣蒼白、脆弱。他的思想相當開放。

也許,他真的是華盛頓·歐文。也許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簽的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儘管對此他一無所知。他知道,在醫學史上,這種記憶錯誤是很常見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將什麼事情都弄清楚是辦不到的,甚至連為什麼辦不到也是無法知曉的。他清楚地記得——或者說他有印象清楚地記得——他見到約塞連時的那種感覺;他覺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約塞連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記得,大約兩周以後當約塞連再次出現在他的帳篷,要求免除他的戰鬥任務時,他產生了同樣的不安的感覺。當然,在此之前牧師已的確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就是在那間臨時的、非正規的病房裡。那個病房裡的每個病人看上去都為怠工而來,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渾身上下敷著石膏,綁著繃帶。一天人們發現他就這麼死了,嘴裡還含著溫度計。但是在牧師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個更為重大、更為神秘的場合見過約塞連。那次有意義的會面是在某個遙遠的、為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甚至是在純屬超現實的時代里發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樣命中注定地承認:他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可幫助約塞連。

這樣的疑慮一刻不停地折磨著牧師那瘦削、多病的軀體。世上有沒有哪怕是一種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有多少天使能夠在一根大頭針的針尖上跳舞?上帝在創造萬物之前的那段漫長歲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沒有其他的什麼人需要防範,那有何必要在該隱的前額打上個保護的印記呢?亞當和夏娃真的生過女兒嗎?這些就是一直不斷地折磨著他的重大而又複雜的本體論問題,然而,在他看來,這些問題從來就不及善良和禮貌等問題來得重要。那些懷疑論者在認識論方面進退維谷的困境讓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對一些問題的解釋,可又不情願將問題視為無法解釋而不予理會。他從來都是處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懷希望。

那天約塞連坐在他的帳篷里,手裡捧著一瓶熱乎乎的可口可樂。這可樂是牧師為了安慰他才給他的。牧師猶豫不決地問道: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卻感到你過去好像經歷過它?」約塞連敷衍地點了點頭。牧師的呼吸由於急切的期待而變得急促起來,因為他準備讓自己的意志與約塞連的聯合起來,同心協力,最終揭開像巨大的黑幕一樣籠罩在人類生存之上的永恆奧秘。

約塞連搖了搖頭,接著解釋說,所謂dejavu不過是兩根共同活動的感覺神經中樞——他們通常是同時起作用的——在瞬間產生的極細微的時間差。他的話牧師幾乎沒聽進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願相信約塞連的話,因為他曾得到過一個徵兆,一個秘密而又不可思議的幻覺,那就是約塞連仍然缺乏勇氣,不敢將真話說出來。無疑,在牧師所揭示的事情中有著令人敬畏的含義,這就是:它要麼是一種神賜的頓悟,要麼是一種幻覺;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靈的垂青就是喪失了理智。這兩種可能使他內心充滿了同樣的恐懼和沮喪。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還有他從未聽說過的其他幻覺,其中之一可以簡單明了地解釋他親眼看見並親身經歷過的令人困惑的種種現象。也有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為會發生的事情壓根就沒發生過;可能他患了記憶方面而不是感覺方面的毛病;可能他從來也沒真正認為他親眼見過現在他自認為過去一度曾以為自己見過的東西;可能對於他曾一度以為是的東西,他現在的印象只不過是幻黨中的幻覺;可能他只是想像自己曾經在想像中看見過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樹上。

顯然,牧師現在已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適合干目前的這份工作。他常常考慮,如果他到部隊的某一其他部門去服役,比如說去步兵或野戰炮兵部隊當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當一名傘兵,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點。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在沒遇到約塞連之前,在飛行大隊的任何一個人面前他都會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約塞連相處,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約塞連常常表現得十分粗魯,並不時爆發出一些反抗行為,這常使得他感到緊張不安,並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既開心又惶恐。當牧師同約塞連和鄧巴一起呆在軍官俱樂部里,甚至同內特利和麥克沃特呆在一起時他才感到安全。同他們在一起,他便無需再與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該坐在哪兒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他用不著再同那些他不喜歡的軍官坐在一起了。平時,每當他走近這些軍官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用過分的熱情來歡迎他的到來,然後又非常不自在地等著他離去。他使得那麼多的人不舒服。大夥都對他非常友好,但沒有一個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說話,但沒有一人同他說過真心話。約塞連和鄧巴要隨和得多,同他倆在一起,牧師幾乎沒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那天晚上,當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時,他倆甚至還保護了他。當時約塞連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要進行干預,內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聲「約塞連!」卡思卡特上校一聽到約塞連的名字,臉色頓時煞白,而且讓大家感到吃驚的是,他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勁地往後退,最後竟撞到了德里德爾將軍的身上。將軍氣惱地用胳臂肘將他推開,並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師面前,叫他從今天開始每晚都到軍官俱樂部來。

牧師要想保持他在軍官俱樂部的地位是很難的,就同他想記往下一餐他該在大隊的十個食堂的哪一個食堂就餐一樣難。要不是如今他在軍官俱樂部里從他的那些新夥伴那裡找到了樂趣,他倒很願意被人從那兒攆出來。晚上如果牧師不去軍官俱樂部,那他也就沒地方可去了。他時常坐在約塞連和鄧巴的桌旁消磨時光,羞怯、沉默地微笑著,除非別人同他說話,否則他便一言不發。他的面前總是放著一杯濃濃的甜酒,可他幾乎一口也不嘗,只是不熟練地、別彆扭扭、裝模作樣地玩弄著一隻用玉米芯做成的煙斗,偶爾也往裡面塞些煙絲,抽上幾口。他喜歡聽內特利講話,因為內特利酒後說出的那些傷感的、又苦又樂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師本人那充滿了浪漫情調的孤寂惆悵,並且總能引發起牧師對妻兒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樣久久不得平靜。內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讓牧師感到有趣,他頻頻地朝著內特利點頭表示理解和贊同,以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內特利還沒有冒失到會向人誇耀自己的女朋友是個妓女的程度,牧師之所以會知道這事主要是由於布萊克上尉的緣故。每當布萊克上尉懶洋洋地從他們的桌旁經過時,他總要先使勁朝牧師眨眨眼,然後就轉向內特利,就他的女友將他嘲弄一番,說出來的話既下流又傷人。牧師對布萊克上尉的這種做法很是不滿,因此就產生了一個按捺不住的念頭,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沒有人,甚至連內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識到他,艾爾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師,不光是個牧師,而且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沒人意識到他還有個漂亮迷人、充滿激情的妻子——讓他愛得幾乎發狂,三個藍眼睛的小孩,他們的相貌顯得陌生,因為他已記不太清他們的模樣了。將來有一天當他們長大了的時候,他們會將他視為一個怪物。他的職業會給他們在社會上帶來種種尷尬,為此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他。為什麼就沒人明白他實際上並不是個怪物,而是一個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竭力想過一種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們刺他一下,難道他就不會出血嗎?如果有人呵他癢,難道他就不會笑?看來他們從來就沒想過,他,同他們一樣,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體、有感覺、有感情。和他們一樣,他也會被同樣的武器所傷,因同樣的微風而感到溫暖和寒冷,並以同樣的食物充饑,雖然在這一點上他被迫做出讓步,每一頓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個人似乎意識到了牧師是有感情的,這個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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