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德里德爾將軍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關牧師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個使他不寒而慄的新問題:約塞連!

約塞連!只要一提到這個令人討厭、憎惡的名字就會使他血液冰涼、呼吸困難而直喘粗氣。牧師第一次提到約塞連這個名字時就像在他的記憶深處敲響了一面預示不祥之兆的鑼。門栓咋咯一聲,門關上了,他頭腦中所有有關隊伍中那個裸露著身體的軍官的記憶立刻湧現出來,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細節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樣劈頭蓋臉朝他襲來。他渾身冒汗、發抖。這個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猙獰可怖,除了是最駭人聽聞的不祥之兆外,實在沒有什麼別的解釋。那天,那個一絲不掛地站在隊伍中從德里德爾將軍手裡接受優異飛行十字勳章的軍官也叫——約塞連!現在他剛剛下達命令,要他的飛行大隊的官兵飛行六十次,可又有一個叫約塞連的人威脅說要同這道命令過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滿腹憂愁,不知這會不會是同一個約塞連。

他帶著一副難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來,開始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他覺得自己的面前是個神秘人物。他悶悶不樂地承認,對他而言,隊伍中有個一絲不掛的軍官的確是件丟人現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轟炸線在空襲博洛尼亞之前被篡改,還有轟炸弗拉拉的大橋的任務被拖延了七天一樣使他丟醜。好在弗拉拉的大橋最後終於被炸毀了,這也算是他的一個榮耀,他想起來心裡樂滋滋的。不過,第二次轉回去轟炸時損失了一架飛機,這又是樁丟臉的事,想到這他又很泄氣;由於一個投彈手膽怯而不得不兩次飛抵目標,這給他丟了臉,然而他卻請求並獲准為那個投彈手頒發了勳章,這又使他感到十分榮耀。他突然想到,那個投彈手的名字也叫約塞連,因此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有三個約塞連!他那雙淌著粘液的眼睛因吃驚而脹得鼓鼓的,他驚慌失措地趕忙轉過身去看看身後在發生什麼事情。幾分鐘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沒有什麼約塞連,而現在他們就像妖精似的越變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約塞連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也許實際上並沒有三個約塞連而只有兩個約塞連,甚至可能只有一個約塞連——然而那沒有什麼區別!上校仍然處於嚴重的危險之中。直覺警告他,他正接近一個巨大的,不可測知的宇宙頂點。一想到約塞連,不管他最終會是誰,將註定要成為他的剋星,他那寬厚、肥胖、高大的身軀從頭到腳像篩糠似的顫抖起來。

卡思卡特上校並不迷信,但他確實相信預兆,於是他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在他的活頁記事本上做了個秘密的記號,便立即開始研究有關約塞連的這一整個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斷的筆跡寫下了提示,在提示後面醒目地畫上一連串密碼似的標點符號以示強調,然後在整個內容下面畫上兩道橫線,結果便是如下:

約塞連!!!(?)!

上校寫完後靠向椅背,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因為他剛才採取了迅速的行動來應付這一顯露凶兆的危機。約塞連———看見這個名字他就發抖。這個名字里竟有那麼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顛覆性,就像顛覆這個詞本身一樣。它也像煽動和陰險這兩個詞,像社會主義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產主義者這些詞。這是一個可僧的、令人厭惡的外國人的名字,一個引不起別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點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爾這些乾淨、利落、誠實的美國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來、又開始在辦公室里踱起步來。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從一筐紅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臉,把剩下的番茄扔進了廢紙簍。上校並不喜歡吃紅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歡,而這些番茄並不是他自己的。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從遍布皮亞諾薩島的各個市場上以不同的名義買來的,然後在半夜裡把它們搬到上校在山上的農舍里,第二天早晨再運到大隊司令部來賣給米洛,由米洛付給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傭金。卡思卡特上校時常懷疑他們這樣倒賣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說這事合法,於是他儘力不常去考慮這件事。他也無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對他是否買下了那房子的產權或者只是租用、是從誰手中買下的、付了多少錢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師,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說欺騙、敲詐、盜用現金、貪污、偷漏所得稅和黑市投機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關於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這麼一所房子,而且討厭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兒呆上兩三天。

為的是保持一種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濕、漏風的石頭牆農舍是個尋歡作樂的金碧宮殿,但實際上沒有什麼比呆在那兒更讓他厭煩的了。各地的軍官俱樂部里都充斥著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話語,大家談論著那些放蕩不羈但又見不得人的狂飲亂嫖之事,談論與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動、也最容易滿足的義大利名妓、電影明星、模特兒和伯爵夫人幽會的銷魂之夜:但從未有過這樣的令人銷魂的幽會之夜或見不得人的狂飲亂嫖之事。假如德里德爾將軍或佩克姆將軍哪怕有一次表示過有興趣同他一起參加這些狂歡,這些事情也許有可能發生、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表示過。因此,上校當然不會浪費時間與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尋歡作樂,除非那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上校害怕在農場的房子里度過那些陰濕、寂寞的夜晚和沉悶、單調的白晝。他回到飛行大隊後有更多的興趣,可以對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鬍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時常提醒他的那樣,假如他從不去住,那麼在山上擁有一所農舍就沒有多大魅力。他每次開車去他的農舍時都是一副顧影自憐的樣子;他在吉普車裡帶著一支獵槍,用它打鳥,打紅色梨形番茄,以此來消磨那單調無聊的時光。那兒確實種了一些紅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無人照看,摘起來也太麻煩。

對有些下級軍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認為有必要表示一點敬意,儘管他不願意也沒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內,但他還是把他包括進去了。對他來說,——德·科弗利少校是個極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對梅傑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過他的人來說也很神秘一樣。對於——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該持什麼態度,是尊敬呢還是蔑視。儘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長許多,但他只不過是個少校。不過,許許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覺得他們也許都知道些什麼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個不吉利的、不可思議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連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個人都害怕他,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麼,因為從來沒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問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興,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許在什麼地方陰謀反對他,於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屬的中隊,那樣他就處於監視之中了。

過了一會兒,卡思卡特上校的兩隻腳由於來回走動過多而疼痛起來。他重又在辦公桌後坐下,下決心對整個軍事形勢作一周密而系統的估計。他擺出一副善於處理事務的人具有的那種做事井然有序的樣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紙簿,在紙正中划了一道豎線,在靠近豎線的上方划了一道橫線,將整頁紙分成兩個寬度相等的空白欄。他休息了一會兒,對一些關鍵問題作了考慮。然後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謹而過分講究的筆跡在左邊一欄的頂端寫上:「恥辱!!!」在右邊一欄的頂端寫上:「榮譽!!!」他再次靠向椅背,帶著讚賞的目光從客觀的角度來檢查他畫的圖。在慎重地考慮了幾秒鐘後,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鉛筆尖,在「恥辱!!!」一欄下寫了起來,每寫完一項都要停下來仔細考慮一下,其內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亞(轟炸期間轟炸線在地圖上被篡改了)

雙向飛碟射擊場

隊伍中有個赤裸著身體的軍官(轟炸阿維尼翁之後)

然後他補充寫上:

食物中毒(轟炸博洛尼亞期間)

再寫上:

呻吟聲(下達轟炸阿維尼翁簡令時的流行病)

然後又加上:

牧師(每晚在軍官俱樂部里逗留)

儘管他不喜歡牧師,但他還是決定對牧師寬宏大量,於是在「榮譽!!!」一欄下寫上:

牧師(每晚在軍官俱樂部里逗留)

這樣,關於牧師的兩條記錄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隊伍中有個赤裸著身體的軍官(轟炸阿維尼翁之後)這兩條旁邊,他又寫上:

約塞連!

在博洛尼亞(轟炸期間轟炸線在地圖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轟炸博洛尼亞期間)和呻吟聲(下達轟炸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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