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渾身雪白的士兵

約塞連直接跑進了醫院,決心永遠呆在那兒。他已完成了三十二次飛行任務,他決定不再多飛一次。當他改變了主意從醫院出來後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四十五次,於是約塞連又跑回醫院,決定永遠呆在醫院裡,除了他剛剛又多飛的六次之外,不再多飛一次。

由於他的肝臟和眼睛的緣故,約塞連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住進醫院;那些醫生由於不能確診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約塞連跟他們說他的肝有毛病時,他們都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裡沒有人真的病得很厲害,他在醫院裡就能自得其樂。他的身體還真夠結實,別人得瘧疾或流感,他幾乎連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他能忍受別人進行扁桃體切除術,並且他們手術後他也不會有任何苦惱。他甚至能忍受他們的疝氣和痔瘡,只是稍有點作嘔和厭惡。

不過,他也只能到這個地步而不生病。超過這個地步,他隨時要逃走。他可以在醫院裡休息,因為在那兒沒有人指望他做什麼。人們期望他在醫院裡不是死掉就是好起來。既然他一開始就沒病,好起來是很容易的。

呆在醫院裡要比在博洛尼亞上空或飛越阿維尼翁上空時的情景好多了,當時赫普爾和多布斯在操縱飛機,斯諾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後面。

通常,醫院裡面的病人沒有約塞連在醫院外面見到的多,而且醫院裡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嚴重的。醫院裡的死亡率遠比醫院外的低,是一種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沒有必要。人們對死在醫院裡這種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乾淨,更加井然有序。他們雖然在醫院裡還無法支配死神,但卻肯定可以讓她乖乖聽話。他們教她舉止得體。他們雖不能把死神擋在醫院之外,但當她進來時,她得像位貴婦人一樣溫文爾雅。在醫院裡,人們死得文雅而得體。這兒沒有醫院外邊十分常見的那種聳人聽聞、野蠻醜陋的死法。他們不會像克拉夫特那樣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異處,不會像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也不會像斯諾登那樣在飛機的後艙里向約塞連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後,在驕陽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凍死。

「我冷。」斯諾登當時低聲呻吟著。「我冷。」

「好了,好了。」約塞連極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們沒有像克萊文傑那樣神奇地逃入一片雲層。他們沒有被炸成血乎乎的肉塊。他們沒有被淹死,沒有遭到雷擊,沒有被機器軋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們沒有在攔路搶劫中被擊斃,沒有在強姦中被扼死,沒有在酒吧里被捅死,沒有被父母和孩子用斧頭劈死,或遭上帝的某個天條的懲罰而一命嗚呼。沒有人窒息而死。人們因流血過多在手術室里像紳士一般死去,或者在氧氣帳里斷了氣而未吭一聲。完全沒有醫院外邊流行的那種「這會兒你見到我過會兒就見不到我」的變戲法似的事情,也沒有「這會兒我還在過會兒就完蛋」那種事情。這裡沒有饑荒或洪水。孩子們不會悶死在搖籃里或冰箱里,也不會跌倒在卡車輪下。沒有人被活活打死。沒有人把他們的腦袋伸進開著煤氣的烤箱里,或跳到疾駛的地鐵列車前方,或像大鉛錘似的帶著呼呼聲從旅館窗戶里驟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後令人膽寒地撲通一聲,像只裝滿草莓冰淇淋的羊駝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鮮血淋淋,粉紅色的腳趾還在抽動,令人噁心地死於眾目睽睽之下。

權衡再三,約塞連常常還是寧願呆在醫院裡,儘管醫院有醫院的毛病。那裡的護士往往好管閑事,那裡的規定,如果執行的話,很有約束性,那裡的管理也常常干預病人的事情。由於病人隨時有可能住進來,他也不能總指望有一群活潑的年輕人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裡,而且,文娛活動也常常沒什麼意思。他不得不承認,隨著戰爭的繼續,人們越來越靠近戰場,醫院的情況已在逐步變壞。在戰區內住院的病員情況惡化得十分明顯,這立即說明了戰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戰鬥中心去,那兒病員的情況也就越糟,直到最後醫院裡來了那位渾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厲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纏著紗布,綁著石膏,外加一隻體溫表。那體溫表只不過是件裝飾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平穩地放在他嘴巴上纏著的繃帶中一個小黑洞里,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護士來看體溫表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此刻約塞連回想起來,覺得好橡是克拉默護士而不是那個得克薩斯人謀害了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沒來察看體溫表並報告她發現的情況,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也許還像往常那樣一直活著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裹在石膏和紗布里,兩條奇形怪狀的僵硬的腿從臀部被吊起來,兩隻奇形怪狀的膀子也筆直地吊在那裡,四肢都綁著石膏,又粗又大,這些奇形怪狀的、無用的四肢用拉緊的電纜線吊在半空中,一些長得出奇的鉛塊黑乎乎地懸在他上方。那個樣子躺在那兒說明他的性命也許不多了,不過那可是他最後的全部生命,因此約塞連覺得似乎不應該由克拉默護士來作出結束他的性命的決定。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像塊展開的、上面有個洞的繃帶,或者像港口裡一塊破碎的石塊,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鋅管突出來,除了那個得克薩斯人之外,病房裡其他的病人都是軟心腸。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進病房裡來的,從第二天早晨他門看見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厭惡地避開他。他們神情莊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惡毒的話語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聲議論著他;他們反對硬把他這令人恐怖的模樣塞到他們面前,怨恨他那極為醒目的模樣,活生生地向他們提醒了那令人作嘔的現實,他們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將開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開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那個打扮漂亮的、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年輕的戰鬥機飛行員可憐兮兮地哀嘆道,「那意味著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兒,沒有一點聲音。他嘴巴上方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圓洞又深又黑,一點沒露出嘴唇、牙齒、上齶或舌頭的跡象。唯一走到足夠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個和藹可親的得克薩斯人。他每天好幾次走到離他比較近的地方,同他閑談關於多給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開始談話都這麼一成不變地先打招呼:「你說什麼,夥計?感覺怎麼樣?」其他病人都穿著規定的栗色燈芯絨浴衣和敞開著的法蘭絨睡衣,避開他倆呆在一旁,神情優郁地在猜想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兒,那紗布和石膏裡面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我跟你們說,他沒問題。」每次結束他的社交訪問之後,那個得克薩斯人總是這樣鼓舞人心地向他們彙報。「他內部完全是個正常的傢伙。只不過是他現在還有點兒怯生,有點兒不踏實,因為他不認識我們這兒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說話。你們幹嗎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紹一下自己?他不會把你們吃掉的。」

「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麼?」鄧巴問道,「他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他肯定知道我在說什麼。他並不傻。他沒什麼問題。」

「他能聽得見你說話嗎?」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嘴巴上的那個洞有沒有動過?」

「咳,這是個什麼怪問題啊?」那個得克薩斯人不大自在地問道。

「如果那個洞根本不動,你怎麼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男的?」

「他臉上的繃帶下有沒有紗布塊蓋在眼睛上?」

「他有沒有動過腳趾頭或手指尖?」

那個得克薩斯人退卻了,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好了,這是些什麼怪問題啊。你們這些傢伙肯定都瘋了或傻了。你們為什麼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認識一下?他真的是個挺好的傢伙,我跟你們說。」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與其說是個活生生的人,還不如說更像個已製成標本、消過毒的木乃伊。達克特護士和克拉默護士使他保持得乾乾淨淨。她們常用一隻短柄小刷輕刷他的繃帶,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們用裝在一個圓聽里的金屬拋光劑,給一根從他的腹股溝處的石膏板上伸出來的暗淡的鋅管塗上淡淡的一層光。她們還用濕抹布每天幾次擦去兩條細細的黑橡膠管上的灰塵。這兩條管子從他身上一進一出,連著兩隻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隻吊在他床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藥液通過他手臂上的繃帶中的一個縫隙不斷地滴進他的體內;另一隻瓶則放在地板上幾乎看不見的地方,通過那根從他腹股溝處伸出來的鋅管把液體排掉。這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刻不停地擦著那兩隻玻璃瓶。她倆為自己所做的雜務活而感到自豪。在她們兩人中,克拉默護士更為細心。她是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長著一張健康卻不迷人的臉龐。克拉默護士的鼻子嬌小可愛,臉上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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