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七分錢一隻買進的雞蛋,又以每隻五分錢的價格售出,最終還賺了錢,米洛何以能做到這一點,就連萬事通克萊文傑也犯了難。

有關戰爭的一切,克萊文傑了如指掌,惟獨一事他不甚明白:為何一旦斯納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約塞連就非死不可,抑或,為何一旦約塞連可以活下去,斯納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一場卑鄙骯髒的戰爭。假定沒有這場戰爭,約塞連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許能長壽。他的同胞中,只有極少數人甘願為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捐軀,至於約塞連自己,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奢望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是死還是生,這是需要深思的問題,而克萊文傑倒是越發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了。歷史並沒有要求約塞連英年早逝;沒有他的早逝,正義同樣會得到伸張;無論是人類的進步,抑或是戰爭的勝敗,都不取決於這一點。凡人皆難免一死,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該死,卻全在天命。無論怎麼個死法,約塞連都心甘情願,但他就是不甘做天命的犧牲品。然而,這是戰爭。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價,同時又把孩子們從父母有害的影響中解救出來,這便是這場戰爭唯一的可取之處。

克萊文傑之所以通曉那麼多事,是因為他是個天才。他心跳劇烈,臉色蒼白。儘管長得瘦長難看,可他渾身是勁,兩眼射出渴求的光芒,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當年在哈佛上學時,他差不多所有科目都得過學術獎,至於另外幾門功課沒得獎,唯一的原因是,他實在太忙了:既要在請願書上簽名,又要分發請願書,還得就請願書內容提出質疑;一會兒參加小組討論,一會兒又退了出來;不是參加青年代表大會,就是替別的青年代表大會擔任糾察,或是組織學生委員會,保護被開除的教員。克萊文傑日後必定在學術界大有作為,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說到底,克萊文傑屬於那種聰穎絕頂卻全無智謀的人。這一點誰都知道,而那些過不多久才會發現這一點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總而言之,克萊文傑是個傻子。在約塞連眼裡,他往往就跟那些整日在現代博物館門前東盪西逛的人一樣,兩隻眼睛都長在一張臉的同一側。這自然是一種錯覺,而這種錯覺則完全是因克萊文傑本人而起,因為他偏好死盯著問題的一面,一向忽視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很能識別左翼和右翼,卻又極不自在地夾在兩者之間。他時常當著右翼敵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辯護;

又當著左翼敵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辯護。可是,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都對他深惡痛絕,從來就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辯護,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實在是個傻子。

不過,他是個極嚴肅認真且專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場電影,散場後他非纏住你不可,同你討論什麼移情啦,什麼亞里士多德啦,什麼全稱命題啦,什麼寓意啦,還有作為藝術形式的電影在物質第一的社會中應盡的責任,等等。他每次帶女孩子上劇院看戲,總得讓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才肯說出看的戲是好是壞,而且用不著她們多費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盤托出。此外,他還是一個戰鬥性頗強的理想主義者,投身於消滅種族歧視的鬥爭,其鬥爭方式是,凡遇到這種事例,他便當即昏厥。他於文學頗是精通,卻不懂得怎麼欣賞。

約塞連曾設法開導他。「別做傻子啦。」他這樣勸過克萊文傑。

當時,他倆還在加利福尼亞州聖安娜的一所軍校學習。

「我去跟他說。」克萊文傑一再堅持。當時,他和約塞連正高高地坐在檢閱台上,俯視輔助閱兵場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像沒長鬍須的李爾,正怒氣沖沖地來回走動。

「幹嗎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嘆道。

「別作聲,傻瓜。」約塞連長輩似地勸說克菜文傑。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克萊文傑很是反感。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不作聲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齒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橡膠似的兩頰因陣陣極度的痛苦而不時地顫動。令他如此苦惱的是,一中隊航空學校學員士氣消沉,在每周日下午舉標的閱兵比賽中;表現極其惡劣。他們之所以士氣消沉,一是因為他們討厭每周日下午列隊接受檢閱,二是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許他們選自己的學員軍官,而是由他從他們中間任命。

「我希望有人當面跟我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誠懇地請求全體學員。「假如我有什麼過錯,我希望你們直接跟我說。」

「他希望有人當面跟他說,」克萊文傑說。

「他是希望誰都不要吭氣,傻爪,」約塞連回答說。

「難道你沒聽見他說?」克萊文傑反駁道。

「當然聽見,」約塞連答道,「我聽見他說得很響,很清楚,假如我們知道什麼對我們有利,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把嘴閉起來。」

「我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全體學員保證道。

「他說他不會懲罰我的。」克萊文傑說。

「他會閹割了你。」約塞連說。

「我保證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說,「誰要是跟我說了實話,我一定會很感激的。」

「他會恨你的,」約塞連說,「到死都會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後備軍官訓練隊的畢業生。戰爭的爆發,於他頗是樁喜事,因為這一來,他便有機會天天穿上軍官制服、沖著一群群小夥子——上戰場送命之前,每八周便有一批落入他的手掌,以軍人特有的清脆快速的嗓音,喊道:「弟兄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有野心,一向不苟言笑,從來都是極謹慎持重地面對自己的職責。只有當聖安娜陸軍航空基地某個與他對立的軍官,染上了什麼纏綿的疾病,他才會露一絲笑容。他視力極差,又患有慢性瘺管病,然而,這反倒讓他覺得戰爭格外刺激,因為他不可能去海外作戰,也就沒有了絲毫的危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唯一令人滿意之處是他的太太,而他太太最讓人稱心的,是有一個名叫多麗·達茲的女友。多麗·達茲只要有機會,便要與人風流快活。她有一套陸軍婦女隊的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一到周未,便穿上這套制服;假如一到周未,她丈夫中隊里的學員,無論是誰,想跟她上床,她便會為他脫了這套制服。

多麗·達茲是個活潑的浪蕩少女,紫銅色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工具房、公用電話亭、更衣室和公共汽車候車亭,都是她最喜歡的做愛場所。幾乎沒什麼事她不曾嘗試過,而她不願嘗試的事則更是少有。她年方十九,體形苗條,卻淫蕩不羈,不知羞恥。不少男人讓她給弄得全無了自尊心,到了早晨便憎惡自己,因為她揭破了他們的真面目,利用了他們,卻又把他們棄置一旁。約塞連倒是挺愛她。作為性交對象,她實在是個絕妙的女人,不過,依她看,約塞連也就如此而已。多麗·達茲只讓約塞連碰過她一次,她渾身上下的肌膚極富彈性,那種感覺著實令約塞連愛不釋手。約塞連很愛多麗·達茲,因此,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個星期必定會感情熱烈地撲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身上,以此報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就像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復克萊文傑一樣。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造下一樁難忘的孽,他太太倒是記不得了,不過,她還是為此在報復自己的丈夫。她豐滿、肌膚白皙、不好動,喜讀好書,又不時地力勸約塞連,不要太庸俗,連書都不讀。她自己手邊從來是少不了一本好書的,即便赤條條躺在床上,身上只有約塞連及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時,也不例外。她讓約塞連感到厭倦,可他也照樣愛上了她。她畢業於沃頓商業學校,主修的是數學,可笨得出奇,每個月竟連二十八都數不清。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月月都這麼跟約塞連說。

「你在說胡話吧,」他總這麼回答。

「我可是當真的,寶貝,」她堅持說。

「我也一樣。」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常跟自己的丈夫說。

「我沒時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老是沒好氣地咕噥道,「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嗎?」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為關心的,是如何在閱兵比賽中獲勝,如何把克萊文傑送至裁定委員會,指控他密謀打倒由他任命的學員軍官。克萊文傑專愛鬧事,又自命不凡。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假如對他不小心防範,這傢伙很有可能鬧出更大的亂子來。昨天是想陰謀打倒學員軍官,明天或許企圖顛覆整個世界。克萊文傑頗有頭腦,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現,凡是有頭腦的人往往相當精明。這種人很危險,就連那些由克萊文傑扶掖的新上任的學員軍官,也急不可耐地想出來作證,指控克萊文傑,欲置他於死地。指控克萊文傑一案,顯然是成立的。唯一缺少的,就是以什麼罪控告他。

但無論如何不能牽涉閱兵比賽,因為克萊文傑幾乎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樣,極為重視那些閱兵比賽。每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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