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麥克沃特

通常,與約塞連搭檔的飛行員是麥克沃特。每天清晨,麥克沃特總是穿了潔凈的大紅睡衣褲,在自己的帳篷外面刮鬍子。約塞連身邊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麥克沃特就是其中一個。在所有參戰官兵當中,麥克沃特興許是最古怪的一個,因為他神志十分正常,可對戰爭依舊無動於衷。他腿短肩寬,年紀很輕,常面帶笑容,口裡總不停地哼唧歡快的流行曲調。每次玩二十一點或是打撲克牌時,總要把牌摔得劈啪響,結果,摔得亨格利·喬心煩意亂、渾身不爽,亨格利便厲聲責罵,讓他別再這樣摔牌。

「你這婊子養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喬便會大聲怒罵,一旁的約塞連則會用一手攔住他,讓他消氣鎮靜。「他是故意跟我作對,因為他喜歡聽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這狗雜種!」

麥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皺了皺雀斑點點但長得挺漂亮的鼻子,發誓以後再不摔牌,但總是過後便忘。麥克沃特穿的是大紅睡衣褲和室內軟拖鞋,睡覺時蓋的是新熨燙過的印花被單——極似米洛從那個嬉皮笑臉、嗜愛甜食的小偷處取回的那半條被單。當初,去取那半條被單時,米洛向約塞連借了些去核棗,結果,一顆沒用。麥克沃特對米洛印象極深,原因是,米洛總是把七分錢買的雞蛋以五分錢的價格賣出去,這實在是讓給養軍士斯納克下士覺得有趣。不過,麥克沃特對米洛的印象,從來就沒有米洛對約塞連從丹尼卡醫生手上得來的那張肝病證明的印象深刻。

「這是什麼?」米洛驚訝地叫道,他發現了那隻大大的瓦楞紙板箱,裡邊裝滿了一包包乾果、一聽聽果汁和甜點心,兩名義大利勞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誘拐來替他在廚房幹活的——正準備搬了這箱子去約塞連帳篷。

「這是約塞連上尉,長官,」斯納克下士很是神氣活現地笑了笑,說道。斯納克下士一向自認為很有知識,覺著自己領先時代二十年。他實在很討厭給大伙兒煮飯。「他有丹尼卡醫生出具的證明,不管他想要什麼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這是怎麼回事兒?」約塞連大叫道,這當兒,米洛臉色煞白,又搖晃了起來。

「上尉,這是米洛·明德賓德中尉,」斯納克下士嘲諷地眨了眨眼,說道,「是新來的一位飛行員。這一次你住院期間,他當上了司務長。」

當天傍晚,米洛交給麥克沃特半條床單,麥克沃特大叫道:「這是什麼?」

「就是今天上午從你帳篷里偷走的那半條床單,」米洛興緻勃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給他做了解釋,赭色的鬢須急速地抽搐著。「我敢說,你甚至還不知道床單讓人給偷去了呢。」

「怎麼竟會有人要偷半條床單?」約塞連問。

米洛緊張不安了。「這你是不會懂的,」他抗辯道。

米洛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錢,想從丹尼卡醫生那兒買一張簡捷的證明,對此,約塞連始終弄不明白。丹尼卡醫生在證明書上寫道:「請把約塞連所要的全部乾果和果汁給他。他說他的肝臟有病。」

「像這樣的證明,」米洛沮喪地咕噥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一位司務長的前程。」米洛來到約塞連的帳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張證明。他跟在那一盒發給約塞連的食物的後面,穿過中隊營地,活像在給什麼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給你。嗨,這證明可沒說你必須一人獨吃。」

「沒那麼說,倒是樁好事,」約塞連告訴他說,「因為我向來就不吃這東西。我的肝臟不好。」

「哦,對了,我把這給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說道,「情況糟嗎?」

「糟糕得很呢,」約塞連快樂地答道。

「是這樣,」米洛說,「這話怎麼講?」

「就是說,情況不可能比這會兒再好了……」

「我想我還是聽不明白。」

「……再好的話,那就更糟了。現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我想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別為這事費神了。讓我自個兒來煩心吧。你知道,我其實沒什麼肝病,只是有了些癥狀而已,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

「是這麼回事兒,」米洛說,「那什麼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說著,便不耐煩地摩挲起自己的兩道濃黑的眉毛,露出了苦澀的神情,彷彿在煎熬什麼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既然如此,」他最後接著說,「我想你的確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飲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約塞連跟他說,「有益的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是不怎麼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這種癥狀給毀了,所以,我從來就不吃什麼水果。」

「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說,「水果有損你的肝臟?」

「不,水果對我的肝臟很有好處。所以,我絕對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麼?」米洛越搞越糊塗,可他不罷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說的這句問話吐了出來。「你把水果賣了?」

「我送人。」

「送給誰?」米洛叫道,驚愕得連嗓音都變了樣。

「誰要就送誰。」約塞連高聲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憂戚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嘆,搖晃著後退了幾步,蒼白的臉上突然冒出一顆顆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著那兩撇喪氣的八字須,渾身直打戰。

「我送了不少給鄧巴,」約塞連接著又說。

「鄧巴?」米洛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沒錯。鄧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這對他壓根就沒一點好處。那盒子我就放在帳篷外面,誰想要,就自個兒來取。阿費來這兒拿些李子,因為他說,食堂里的李子從來就不夠他吃。你什麼時候有空,應該查一查這事,因為阿費老在這裡閒蕩實在不是什麼趣事。什麼時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讓斯納克下士重新給我添滿。內特利每次去羅馬,總要帶足了水果。他愛上了那兒的一個妓女。那個妓女很討厭我,不過,對他也沒有絲毫的興趣。她有個小妹妹,從來就沒讓他倆單獨上過床。他們住的是一幢公寓樓,合住的房客有一對老頭老太,還有一群別的女孩——個個長有兩條肥壯迷人的大腿,總是戲謔不止。內特利每次上那兒,總給她們捎帶一整盒水果。」

「是賣給她們?」

「不,是送給她們。」

米洛蹩起了額頭。「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說。

「沒錯,的確挺慷慨,」約塞連贊同道。

「而且我敢保證,這絕對合法,」米洛說,「因為一旦食物從我這兒到了你手裡,便是你的了。我猜想,這些人境況那麼惡劣,能弄到水果,一定高興得很。」

「是的,確實很高興,」約塞連深信不疑地對他說,「那兩個姑娘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賣,再用掙到的錢,去買俗艷的人造珠寶飾物和廉價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來。「人造珠寶飾物!」他驚叫道,「我怎麼不知道?買廉價香水她們得花多少錢?」

「那老頭賣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買純威士忌酒和色情圖片。

他是個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色情圖片在羅馬是不是很有市場?」米洛問。

「情況並非像你想的那樣。就說阿費吧。你認識他,從來就不會懷疑他,是不是?」

「難道他也是個色鬼?」

「不是。他是個領航員。你認識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這傢伙人挺不錯,你到中隊的第一天,他就跑來見你,說:『我叫阿德瓦克,乾的是領航。』當時,他嘴裡叼了個煙斗,好像還問了你上過哪所大學。你是不是認識他?」

米洛壓根就沒理會。「讓我跟你合夥干吧,」他冷不丁地懇求道。

約塞連拒絕了他的懇求,即使他毫不懷疑,一旦他憑丹尼卡醫生的證明,從食堂申請領取了一卡車一卡車水果,那麼,這些水果就歸他們所有,他們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米洛很是喪氣,不過,從那以後,除一樁事以外,他什麼秘密都跟約塞連說,因為他敏銳地感悟出,凡是不竊取自己所愛國家的財產者,絕不會偷盜他人的財物。對約塞連,米洛毫無保留,有秘密便講,但關於山上那些洞——從士麥那運回一飛機無花果後,聽約塞連說,刑事調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員住進了醫院,他便開始把錢埋在了洞里——的位置,他始終沒吐半個字。米洛極易受騙,結果,便自告奮勇當上了司務長,不過,在他,這實在是神聖的職責。

「食堂里的李子不夠吃,我竟連這還不知道呢,」上任後的第一天,米洛承認道,「我想這是因為我對一切還相當不熟悉。我會跟廚師長提這事的。」

約塞連機警地注視著他。「什麼廚師長?」他問道,「你哪來的廚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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