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亨格利·喬

亨格利·喬的確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但這於他實在是毫無益處,他把行裝打點好了,又等著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的噩夢,亂叫亂吼,鬧得中隊全體官兵無法入眠,只有赫普爾除外。

赫普爾才十五歲,是個飛行員,當初是虛報了年齡才入伍的。他和自己那隻寶貝貓跟亨格利·喬合住一頂帳篷。赫普爾睡覺一向容易驚醒,但他聲稱自己從未聽見亨格利·喬驚叫過。亨格利·喬心裡覺得難受。

「那又怎麼樣呢?」丹尼卡醫生滿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瞞你說,我以前可有錢啦,一年凈賺五萬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稅的,因為我要求來就診的病人一概支付現金。此外,我還有世界上最有實力的同業協會做後盾。可你瞧瞧,後來出了什麼事。就在我做好準備,開始積攢一筆錢的當兒,他們卻炮製出什麼法西斯主義,發動了一場令人悚然的戰爭,竟連我也沒逃脫這場災難。每天晚上聽見亨格利·喬這樣的傢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實在是憋不住想大笑。他覺得難受?我心裡啥感受,他哪裡曉得?」

亨格利·喬自己多災多難,實在是管不了丹尼卡醫生心裡究竟是什麼感受。就拿那些雜訊來說吧,即便是些很輕的雜訊,也會讓他勃然大怒。每當阿費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煙斗,或是奧爾丁丁當當做些修補活計,或是麥克沃特玩二十一點或撲克牌時,每出一張牌總會摔得劈啪直響,或是多布斯一邊笨手笨腳、跌跌撞撞四處亂跑,一邊喀塔地牙齒直打戰,這種時候,亨格利·喬便會直衝著他們吼叫,直到把嗓門吼啞了為止。亨格利·喬患的是運動表象型興奮增盛症,性情激動暴躁。靜靜的房間里,手錶有規律的嘀嗒聲,似酷刑一般,猛擊著他全無保護的腦袋。

「聽著,小傢伙,」一天深夜,亨格利·喬沒好氣地跟赫普爾說,「假如你想在這頂帳篷里住下去,我喜歡怎麼做,你就得怎麼做:每天晚上,你必須得用羊毛襪裹好你自己的手錶,然後把它放在帳篷那頭你自己的床腳櫃的最底層。」

赫普爾很不服氣地猛抬起下巴,讓亨格利·喬明白,他可不是任人擺布的,於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喬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喬是很神經質的,長得極瘦削,一副可憐相,臉色憔悴泛黃,兩側黑黢黢的太陽穴上,一根根抽搐著的青筋,似被切成若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動。那張臉瘦得兩頰凹陷,透著孤獨凄涼,因久慮而顯得陰沉,全無了光澤,恰似一座廢棄的礦工城。亨格利·喬吃起來狼吞虎咽,總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說話結巴,有時又會因情緒激動而哽得說不出半句活來,身上處處發癢,又好出汗,嘴角常掛著口水。他時常背著一架複雜精密的黑色照相機,著了魔似地東奔西顛,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體照片。可是從未拍出一張照片。他總是忘記裝膠捲、打燈光,或是忘記打開鏡頭蓋。說服裸體女人擺各種姿勢,這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不過,亨格利·喬在這方面倒是頗有些訣竅。

「我可是個大名人,」他總會這麼大聲說道,「我是《生活》雜誌大名鼎鼎的攝影記者,想給雜誌的大封面拍張頂刮刮的照片。沒錯,沒錯,沒錯!好萊塢大明星。用不完的鈔票,離不完的婚,整天跟男人尋歡作樂。」

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擋住這種甜言蜜語的勸誘。妓女總會急不可耐地一躍而起,只要是亨格利·喬的吩咐,不管擺的姿勢有多怪,她們必定會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簡直讓亨格利·喬神魂顛倒。女性是他狂熱崇拜的偶像。女人於他,是人間奇蹟,美麗動人,令人賞心悅目,心醉神迷;是取樂的工具,威力之巨實在難以估量,慾望之強令人無法招架,造就得又是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男人是沒資格享用的。在他看來,女人赤裸了玉體任他擺弄,只是一個天大的疏忽——終究會迅速得到糾正。因此,他總是不得不趕在別人獲悉內情匆匆把她們帶走之前,盡一切可能以極短的時間,充分利用她們的肉體。究竟是玩弄她們,還是給她們拍照,他一直舉棋不定,因為他發覺這兩件事實在無法同時進行。其實,他開始覺得,這兩樁事體他幾乎一樁也幹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終擺脫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積習,結果導致了他的辦事能力極度低下,老是東一郎頭,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張也沒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個也沒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喬服役前確曾當過《生活》雜誌的攝影記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約塞連眼裡,他是最了不起的空軍英雄,因為他完成作戰飛行任務的次數超過了空軍里的其他英雄。他已經完成了六次作戰飛行任務。亨格利·喬完成第一次作戰飛行任務時,那時的規定要求每人必須完成二十五次飛行任務。只要完成了這二十五次飛行任務,他便可以打點好行裝,喜滋滋地給家裡寫信報喜訊,然後開始興緻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探問讓他輪換調防回美國的命令是否下達。待命期間,他每天在作戰指揮室門口周圍,極有節奏地跳著曳步舞。每每有人路過,他便扯大了嗓門,沒完沒了地說俏皮話;每次見到陶塞軍士匆匆走出中隊辦公室,就打趣地罵他是討厭的狗雜種。

駐屯薩萊諾灘頭堡的一周內,亨格利·喬就完成了最初規定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當時,約塞連因染上了淋病住在醫院治療。

這種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執行前往馬拉喀什空運補給的低空飛行任務——他跟一名陸軍婦女隊隊員在灌木叢里野合時傳染上的。後來,約塞連全力以赴,拚命追趕亨格利·喬,結果幾乎就讓他趕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飛行任務。可是,他的第二十三次任務是飛往阿雷佐,內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兒陣亡的。那次任務完成以後,再飛兩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著一身嶄新的制服來到中隊,擺出一副傲慢專橫不可一世的模樣。他將規定的飛行次數從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來慶賀自己接任大隊指揮官的職位。亨格利·喬解開行裝,把寫給家裡的報喜信重新又寫了一遍。他不再興緻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他開始仇恨陶塞軍士,極兇狠地將一切歸罪於陶塞軍士,即便他心裡很清楚,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們回國的命令一直擱著不下達——本來完全可以讓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後來新增的五次飛行任務,這一切跟陶塞軍士實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喬再也經受不住等待回國命令時的極度緊張,每每完成又一次飛行任務,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潰。每次被撤下不執行作戰任務,他就舉行一個規模不小的酒會,請上自己那一小幫朋友聚一聚。他打開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駕駛軍郵班機巡迴遞送郵件時想了法子才買到的——以饗朋友。隨後,他又是笑又是唱,還跳起曳步舞,大聲喊叫,似過節一般陶醉,欣喜若狂,直到後來睡意襲來,再也支撐不住,方才安靜入睡。待約塞連、內特利和鄧巴剛安頓好他上床,他就開始尖聲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帳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懼和負疚的神情,整個人看似一座蛀空的建築物,只剩下個空骨架,搖搖欲墜,一觸便會倒坍。

每當亨格利·喬不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再次等待永遠等不來的回國命令,他便受盡了痛苦的折磨。期間,他在中隊度過的每一個晚上,那一個個噩夢總是準時出現在他的夢鄉,就同天體的運行一樣正點,不差分秒。亨格利·喬每做噩夢,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擾得中隊里像多布斯和弗盧姆上尉那些神經過敏的人心緒不寧,結果,他們也開始做噩夢,歇斯底里地尖叫。於是,每天晚上,他們便從中隊各個不同的角落把各種尖厲的下流話吐入空中,在黑夜裡迴響著,頗有些趣味,彷彿發情的鳥交尾時的歡叫。在科恩中校看來,這是梅傑少校的中隊里露出的不良傾向,於是,他便採取了果斷行動,決定杜絕這股苗頭。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喬每周駕駛一次軍郵班機巡迴遞送郵件,這樣,有四個晚上他就沒法在中隊過夜了。這一補救辦法同科恩中校採取的所有補救辦法一樣,的確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並讓亨格利·喬重返戰鬥崗位時,亨格利·喬便不再夢魘。他只是寬心地微微一笑,又恢複了平常的恐懼狀態。約塞連琢磨亨格利·喬那張皺縮的臉,就像是在讀報紙上的一條大標題。每當亨格利·喬神情陰鬱,表明一切正常,可一旦他興緻勃勃,那就說明出了什麼麻煩事。亨格利·喬這種陰陽錯亂的反應,在大夥看來,確實是個怪現象,只有他本人對此斷然否認。

「誰做夢?」當約塞連問他都做些什麼夢時,亨格利·喬反問道。

「喬,你幹嗎不去丹尼卡醫生那裡看看?」約塞連勸說道。

「我幹嗎非得去看丹尼卡醫生?我又沒病。」

「你不是老做噩夢嗎?」

「我可沒做噩夢。」亨格利·喬說了個謊。

「或許丹尼卡醫生有辦法治那些噩夢。」

「做噩夢又不是什麼病,」亨格利·喬答道,「哪個不做噩夢?」

約塞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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