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哈弗邁耶

說實話,約塞連從醫院回到中隊駐地時,除了奧爾和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具屍體之外,沒一個人在。那個死人實在是很討厭,儘管約塞連從未見過他,但對他卻是厭惡透頂。屍體整天擱在帳篷里,約塞連極其惱怒,三番五次跑中隊辦公室,向陶塞軍士訴苦,可軍士硬是否認有這麼個死人存在。當然,約塞連也就不再去找他,自討沒趣了。於是,他便想了辦法,直接上訴梅傑少校,但結果卻是更讓他沮喪。梅傑少校是中隊長,瘦高的個兒,長相很有點像落難的亨利·方達。約塞連每次闖過陶塞軍士,想跟他說說死人一事時,梅傑少校便從辦公室的窗子里跳出去。跟死人合住一頂帳篷,太難為約塞連了。於是,他只得去麻煩奧爾,儘管這人亦極難相處。

約塞連回中隊的當天,奧爾正在修理爐子加油用的龍頭。爐子是約塞連住院期間,奧爾自己動手做的。

「你忙什麼呢?」儘管他一進帳篷,便看得分明,約塞連依然很謹慎地問了一句。

「這兒有個裂縫,」奧爾說,「我正想辦法補呢。」

「請你別再搞啦,」約塞連說,「搞得我都快煩死了。」

「我小時候,」奧爾答道,「常常是每天從早到晚四處閑逛,嘴裡還含著海棠果,一邊一顆。」

約塞連正取出野戰背包里的梳妝用具,聽罷,便隨手把背包置於一旁,很是疑心地準備聽他接著往下說。等過片刻。「為什麼?」

他終究等不及,便不知不覺地開口問道。

奧爾很是得意,竊笑道:「因為海棠比七葉樹果好吃。」

奧爾跪在地上,不停地忙手中的活。他拆下龍頭,極小心地攤開所有細小的零件,一一清點過後,便無休止地細心琢磨起每一個零件,彷彿先前從未見過什麼與此有些許相仿的東西。接著,又聚起一個個零件,重新裝配成完好的小龍頭。如此,一遍又一遍,往複不已,依舊耐心之至,興頭十足,也不見有絲毫倦意。看來,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罷手的。約塞連在一旁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折騰,心想假如他還不歇手,必定會逼得他無情地向他下毒手。他將目光移向掛在蚊帳橫杆上的那柄獵刀,是那個死了的士兵在到達的當天掛在那裡的,一旁還掛著他的那隻空的手槍皮套,皮套里的槍就是讓哈弗邁耶盜走的。

「沒有海棠果的時候,」奧爾接著說,「我就用七葉樹果替代。這種果子跟海棠果差不多大小,其實,形狀比海棠果漂亮,當然,形狀如何,根本就無關緊要。」

「你到處遊盪,幹嗎嘴裡要含海棠果?」約塞連又問了一遍。「剛才,我就是問這個。」

「因為形狀比七葉樹果漂亮,」奧爾答道,「我才跟你說過。」

「為什麼,」約塞連以稱許的口吻咒罵道,「你這眼冒邪氣、整天只知道瞎搗鼓並且誰都不願搭理的雜種,為什麼到處轉悠,嘴裡還要含點什麼東西?」

「我可不是什麼東西都含在嘴裡的,」奧爾說,「我含的是海棠。

弄不到海棠,我就含七葉樹果。含在嘴裡。」

奧爾咯咯地笑了。約塞連決計住嘴,於是果真緘口,不再吭聲了。奧爾等著。約塞連卻更有耐心。

「一邊含一顆,」奧爾說。

「為什麼?」

奧爾趁機反戈一擊。「什麼為什麼?」

約塞連沒理會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這閥門真是挺有趣的,」奧爾自言自語道。

「怎麼啦?」約塞連問。

「因為我想要——」

約塞連明白了。「天哪!你幹嗎要——」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約塞連問。

「我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又說了一遍。「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一張圓圓的飽滿的臉蛋。於是;我便下定決心,竭盡全力,臉蛋不圓鼓起來,誓不罷休。老天作證,我的確盡了力,總算達到了目的。我便是這麼做的,嘴裡從早到晚都含著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一顆。」

「你幹嗎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我想要的倒不是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說,「是寬大的臉蛋。顏色我倒是不怎麼在意,關鍵是,要寬要大。你常可以讀到這樣一些消息,說是有些傢伙像發了瘋似的,為了練手力,一天到晚握著橡皮球,東跑西遛。我自己呢,就跟那幫傢伙一樣,瘋了似地賣勁。其實,我就是那號人,瘋瘋癲癲的。我也是經常手握著橡皮球,沒早沒晚地四處溜達。」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一天到晚東跑西竄,手裡非捏著橡皮球不可?」

「因為橡皮球——」奧爾說。

「——比海棠漂亮?」

奧爾搖了搖頭,竊笑道:「我這麼做,全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好名聲,免得讓人撞見我東跑西竄時嘴裡還含著海棠。手握了橡皮球,我就可以說,嘴裡沒含海棠呀。每當有人間我,為什麼東跑西竄時嘴裡非含了海棠不可,我就可以攤開雙手,讓他看清楚,我遊逛時隨身帶著的是橡皮球,不是什麼海棠,而且是在我手裡,不是含在嘴裡。這謊倒是編得挺好的,可別人信了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因為你跟別人說話時,嘴裡含上兩顆海棠,要想讓人家聽明白你的意思,實在不是很容易的。」

這時、約塞連倒是的確發現,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一時又說不準,奧爾是否用舌尖頂著他的一側圓腮幫在跟他瞎說八道。

約塞連打定主意,不再吐半個字兒。說了也白搭。他了解奧爾,知道要想讓他親口道出他喜歡闊臉蛋的真實原因,壓根是不可能的。就像有人問過他,那天上午在羅馬,那個妓女為什麼用鞋子敲打他的頭,而且是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的房門外的窄小過道里,再說,那房門當時又是開著的。結果呢,問的人同樣是白費了口舌。奧爾的那個妓女,身量頎長,體格健壯,披散一頭長髮,可可色的皮膚,極柔嫩處,密密地匯聚了一根根清晰可見的青筋。當時,她一邊惡言辱罵,一邊揚聲尖叫,光著腳,一次次地高跳起來,不停地用細高的鞋跟敲打他的頭頂。兩個人全光著身,鬧騰得極凶,結果,公寓里的房客都跑進過道看熱鬧,一對對男女全都赤條條地站在各自的房門口,除了一個老太婆和一個老頭兒。老太婆系一條圍裙,上身套了件針織套衫,在那兒嘰里咕咯地責罵;可那老頭兒呢,生來便是個浪蕩的好色之徒,打從奧爾和妓女開始鬧直至結束,他瞧得心花怒放,心裡直痒痒,開心得咯咯地笑不停。那姑娘尖聲叫囂,奧爾則是一個勁地傻樂。她用鞋跟敲一下,奧爾便傻笑得更帶勁,他越這樣,她就越氣。於是,躍得更高,猛擊他的腦瓜,極豐腴的雙乳不停地聳動,似強風中飄揚的三角旗,屁股和粗實的大腿左扭右擺,豐美迷人,極富性感,但令人畏葸。她拚命尖叫,奧爾還是一個勁地傻笑。於是,她又尖叫一聲,對著奧爾的太陽穴狠狠一擊,把他打昏了過去,終於終止了他的傻笑聲。房客們用擔架送他進了醫院,他的頭上給鞋跟扎了個不太深的窟窿眼兒,他得了輕度腦震蕩,一時沒上火線,儘管只有短短的十二天。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無法弄個水落石出,就連咯咯直笑的老頭兒和嘰里咕喀責罵的老太婆,也無可奈何,儘管他倆照例應該瞭然這妓院上下發生的一切。妓院極大,彷彿走不到盡頭,客房不計其數,皆分列於狹窄過道的兩側。過道由起居室往相反方向伸展。起居室極寬綽,所有的窗戶皆上了窗帘,但室內僅安了一盞燈。那件事之後,每與奧爾相遇,那妓女便會高撩起裙子,露出白色彈力緊身短襯褲,再是滿口髒話一番奚落,把個結結實實的圓肚凸起了沖著他,同時,又破口大罵輕侮的話,於是,見他嗤嗤地怯笑,躲及約塞連身後,就又嗓音粗啞了,呵呵大笑。當初,奧爾閉緊了門,在內特利妓女的小妹妹房裡做了些什麼,或是想做些什麼,或是動手了卻又沒能做成什麼,這究竟還是個不解之謎。那姑娘是無論如何不會向什麼人道出真情的,不管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是別的什麼妓女,抑或內特利和約塞連。奧爾或許會說,但約塞連早已是定了主意,不願再白費什麼口舌。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飽滿的圓臉蛋嗎?」奧爾問道。

約塞連還是緘口不語。

「你記不記得,」奧爾說,「那次在羅馬,那容不了你的娘們老是用鞋跟敲打我的頭?你想不想知道她幹嗎這麼做?」

奧爾究竟做了些什麼,惹那娘們發如此大的火,竟一連在他頭上猛擊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卻又沒有令她氣惱得抓住他的雙腳倒提起來,摔他個腦袋開花。這實在是難以想像。論個兒呢,那娘們確實很高大,奧爾也確實很矮小。奧爾長一副齙牙,雙目暴凸,極配了他那張鼓鼓的大圓臉蛋。他的身量比年輕的赫普爾還矮小。赫普爾住的那頂帳篷在鐵道左側的行政區,跟他同居的是亨格利·喬,每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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