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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廟前的集會正在進行。從一早起就下雨,這一天快過盡了。

比一切群眾的歡樂還光輝的,是一個花一文錢買到一個棕葉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輝的微笑。

哨子的尖脆歡樂的聲音,在一切笑語喧嘩之上飄浮。

無盡的人流擠在一起,路上泥濘,河水在漲,雨在不停地下著,田地都沒在水裡。

比一切群眾的煩惱更深的,是一個小男孩的煩惱——他連買那根帶顏色的小棍的一文錢都沒有。

他苦悶的眼睛望著那間小店,使得這整個人類的集會變成可悲憫的。

77

西鄉來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著替磚窖挖土。

他們的小女兒到河邊的渡頭上;她無休無息地擦洗鍋盤。

她的小弟弟,光著頭,赤裸著黧黑的塗滿泥土的身軀,跟著她,聽她的話,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著她。

她頂著滿瓶的水,平穩地走回家去,左手提著發亮的銅壺,右手拉著那個孩子——她是媽媽的小丫頭,繁重的家務使她變得嚴肅了。

有一天我看見那赤裸的孩子伸著腿坐著,他姐姐坐在水裡,用一把土在轉來轉去地擦洗一把水壺。

一隻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過這孩子身邊,忽然大叫了一聲,孩子嚇得哭喊起來。

他姐姐放下水壺跑上岸來。

她一隻手抱起弟弟,一隻手抱起小羊,把她的愛撫分成兩半,人類和動物的後代在慈愛的連結中合一了。

78

在五月天里,悶熱的正午彷彿無盡地悠長。乾地在灼熱中渴得張著口。

當我聽到河邊有個聲音叫道:「來吧,我的寶貝!」

我合上書開窗外視。

我看見一隻皮毛上儘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著地站在河邊;一個小夥子站在沒膝的水裡,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興而微笑了,我心裡感到一陣甜柔的接觸。

79

我常常思索,人和動物之間沒有語言,他們心中互相認識的界線在哪裡。

在遠古創世的清晨,通過哪一條太初樂園的單純的小徑,他們的心曾彼此訪問過。

他們的親屬關係早被忘卻,他們不變的足印的符號並沒有消滅。

可是忽然在些無言的音樂中,那模糊的記憶清醒起來,動物用溫柔的信任注視著人

的臉,人也用嬉笑的感情下望著它的眼睛。

好像兩個朋友戴著面具相逢,在偽裝下彼此模糊地互認著。

80

用一轉的秋波,你能從詩人的琴弦上奪去一切詩歌的財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願聽他們的讚揚,因此我來頌讚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驕傲的頭在你腳前俯伏。

但是你願意崇拜的是你所愛的沒有名望的人們,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雙臂的接觸,能在帝王榮光上加上光榮。

但你卻用你的手臂去掃除塵土,使你微賤的家庭整潔,因此我心中充滿了欽敬。

81

你為什麼這樣低聲地對我耳語,呵,「死亡」,我的「死亡」?

當花兒晚謝,牛兒歸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邊,說出我不了解的話語。

難道你必須用昏沉的微語和冰冷的接吻來向我求愛,來贏得我心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們的婚禮不會有鋪張的儀式么?

在你褐黃的捲髮上不繫上花串么?

在你前面沒有舉旗的人么?你也沒有通紅的火炬,使黑夜像著火一樣地明亮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你吹著法螺來吧,在無眠之夜來吧。

給我穿上紅衣,緊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讓你的駕著急躁嘶叫的馬的車輦,準備好等在我門前吧。

揭開我的面紗驕傲地看我的臉吧,呵,「死亡」,我的「死亡」。

82

我們今夜要做「死亡」的遊戲,我的新娘和我。

夜是深黑的,空中的雲霾是翻騰的,波濤在海里泡哮。

我們離開夢的床榻,推門出去,我的新娘和我。

我們坐在鞦韆上,狂風從後面猛烈地推送我們。

我的新娘嚇得又驚又喜,她顫抖著緊靠在我的胸前。

許多日子我溫存服侍她。

我替她鋪一個花床,我關上門不讓強烈的光射在她眼上。

我輕輕地吻她的嘴唇,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直到她睏倦得半入昏睡。

她消失在模糊的無邊甜柔的雲霧之中。

我摩撫她,她沒有反應;我的歌唱也不能把她喚醒。

今夜,風暴的召喚從曠野來到。

我的新娘顫抖著站起,她牽著我的手走了出來。

她的頭髮在風中飛揚,她的面紗飄動,她的花環在胸前悉悉作響。

死亡的推送把她搖晃活了。

我們面面相看,心心相印,我的新娘和我。

83

她住在玉米地邊的山畔,靠近那股嬉笑著流經古樹的莊嚴的陰影的清泉。女人們提罐到這裡裝水,過客們在這裡談話休息。她每天隨著潺潺的泉韻工作幻想。

有一天,一個陌生人從雲中的山上下來;她的頭髮像醉蛇一樣的紛亂。我們驚奇地問:「你是誰?」他不回答,只坐在喧鬧的水邊,沉默地望著她的茅屋。我們嚇得心跳。

到了夜裡,我們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們到杉樹下的泉邊取水,她們發現她茅屋的門開著,但是,她的聲音沒有了,她微笑的臉哪裡去了呢?

空罐立在地上,她屋角的燈,油盡火滅了。沒有人曉得在黎明以前她跑到哪裡去了——那個陌生人也不見了。

到了五月,陽光漸強,冰雪化盡,我們坐在泉邊哭泣。我們心裡想:「她去的地方有泉水么,在這炎熱焦渴的天氣中,她能到哪裡去取水呢?」我們惶恐地對問:「在我們住的山外還有地方么?」

夏天的夜裡,微風從南方吹來;我坐在她的空屋裡,沒有點上的燈仍在那裡立著。

忽然間那座山峰,像簾幕拉開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呵,那是她來了。你好么,我的孩子?你快樂么?在無遮的天空下,你有個蔭涼的地方么?可憐呵,我們的泉水不在這裡供你解渴。」

「那邊還是那個天空,」她說,「只是不受屏山的遮隔,——也還是那股流泉長成江河,——也還是那片土地伸廣變成平原。」「一切都有了,」我嘆息說,「只有我們不在。」她含愁地笑著說:「你們是在我的心裡。」我醒起聽見泉流潺潺,杉樹的葉子在夜中沙沙地響著。

84

黃綠的稻田上掠過秋雲的陰影,後面是狂追的太陽。

蜜蜂被光明所陶醉,忘了吸蜜,只痴呆地飛翔嗡唱。

河裡島上的鴨群,無緣無故地歡樂地吵鬧。

我們都不回家吧,兄弟們,今天早晨我們都不去工作。

讓我們以狂風暴雨之勢佔領青天,讓我們飛奔著搶奪空間吧。

笑聲飄浮在空氣上,像洪水上的泡沫。

弟兄們,讓我們把清晨浪費在無用的歌曲上面吧。

85

你是什麼人,讀者,百年後讀著我的詩?

我不能從春天的財富里送你一朵花,天邊的雲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開起門來四望吧。

從你的群花盛開的園子里,採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兒的芬芳記憶。

在你心的歡樂里,願我感到一個春晨吟唱的活的歡樂,把它快樂的聲音,傳過一百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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