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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姑娘們去河邊汲水,樹林中傳來她們的笑聲;我渴望和姑娘們一道兒,走在通向河邊的小路上;那裡羊群在樹蔭下吃草,松鼠從陽光下輕捷地掠過落葉,跳進陰影里。

但是,我已經做完一天應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經灌滿,我佇立在門外,凝望著閃光滴翠的檳榔樹葉,聆聽著河畔汲水姑娘的歡笑。

日復一日,在露洗過一般清新的清晨,在暮色蒼茫慵倦的黃昏,擔負起去取回滿罐水的任務,始終是我最喜愛、最珍視的享受。

當我意興闌珊,心情煩亂的時候,那滿罐汩汩作聲的清水溫柔地拍撫著我;它也曾伴隨著我歡樂的思緒、無聲的笑顏一起歡笑;當我傷心的時候,它淚水盈盈,嗚咽地向我傾訴心曲;我也曾在風狂雨驟的日子,抱著它走在路上,嘩嘩的雨聲淹沒了鴿子焦心的哀鳴。

我已經做完一天應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經灌滿,西方的斜暉已經暗淡,樹下的陰影已經更深更重;從開滿黃花的亞麻田中傳來一聲長嘆,我的不安的眼睛瞭望著村中通向河水深黑的河岸的蜿蜒小路。

42

難道你僅僅是一幅畫像,不像是繁星和塵埃確實存在?和著世間萬物的脈搏、繁星閃爍,塵埃顫動,而你的靜止的畫像是那樣絕對地遠離一切,孤零零的。

你曾伴著我一同散步,你的呼吸是溫馨的,你的四肢充滿著生活的樂曲。你的話語道出了我的感受,你的臉龐觸動了我的心弦。突然,你停住腳步,留在永恆的陰影里,而我只好踽踽獨行。

生命像個孩子,邊笑邊搖動死亡的撥浪鼓向前奔跑,它向我招手,我那無形的先驅繼續前進。但是,你卻停住腳步,留在塵埃和繁星之後,你不過是一幅畫像。

不,你不可能是一幅畫像。如果你的生命之流停止了,那麼河水也會不再奔流,五彩繽紛的晨曦也會停住腳步。如果你那像閃爍的暮色般的黑髮消失在絕望的黑暗之中,那麼夏日的綠蔭也會帶著它的夢兒死去。

我真的會將你忘記嗎?我們匆匆趕路,忘卻了路旁籬邊的綠葉鮮花。然而,芳香卻在不知不覺間融進我們的忘卻之中,使它充滿了音樂。你離開我處身其間的世界,卻在我的生命之源找到了安身之所,因此,那遺忘不正是消失在它的深處的記憶么?

你已不再聽我唱歌,你已溶進我的歌聲,你隨著破曉時的曙光來到我的身邊,又隨著傍晚夕陽的最後一道金光離去。然而,從此我總在黑夜中尋找你。不,你決不僅僅是一幅畫像。

44

你死去了,從世間萬物中消失了,你的死對我身外的一切說來是你終止了生命;但是,你卻在我的悲傷中得到完全的再生。我感到我的生命更臻完美,因為,在我的生命中,男性的剛強與不朽的女性的溫柔永遠合二為一了。

45

攜了美與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來吧,女人,就像你活著的時候將它們帶到我的家裡一樣。拂去時光的塵屑,注滿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視的一切。再敞開神廟內殿的大門,點燃明燭,讓我們在神面前默然相對吧。

46

天空凝視著自己無垠的蔚藍,沉入夢幻。我們,一堆堆的雲朵,便是它的突發的奇想。我們飄浮無定,沒有家園。星星在永恆的王冠上閃耀。關於它們的記錄是永久性的,而我們卻是用鉛筆寫就的草稿,轉瞬之間便可以抹去。在太空的舞台上,我們是那敲響手鼓,放聲大笑的角色。但是,暴雨雷鳴便來自我們的笑聲,而雨點是足夠真實的,雷聲也非同小可。然而,我們無權向時間要求報酬,我們隨風飄來,在我們還來不及命名時,又隨風飄去了。

47

道路是我的新娘。白晝,她在我腳下向我低語,永夜,她和著我的夢兒歌唱。

我與她的相會沒有起始,也無終止,隨曙光來臨,隨夏天的鮮花與歌兒更新。她的每一次親吻,都像愛人的初吻。

我和道路是一對戀人。每個夜晚都為她換上新裝,每個清晨,我都將襤褸的舊衣留在路旁的客棧里。

48

每日里,我沿著同一條老路來來去去,送水果到市場,趕牛群去牧場,劃渡船過小河,條條道路對我是那麼熟悉。

一天早晨,田野里到處是忙碌的人們,牧場上到處是牛群,大地的胸膛和著成熟的稻浪歡快地起伏。我走著,手裡提著沉重的籃子。

忽然,一陣輕風吹過,天空彷彿在親吻我的前額。我的心兒跳動,彷彿朝陽破霧而出。

我忘記了走熟的老路,向路邊跨出了幾步,熟悉的景物變得陌生了,就像一朵花,我只在它含苞欲放的時候認識它。

我為我平日的小聰明感到羞愧,我離開正途闖入了仙境般的世界。那天清晨,我迷失了道路,卻找到了永存的赤子之心,這是我一生的幸運。

49

我的寶貝,你問我:天堂在什麼地方?聖賢告訴我們:天堂超越於生死界限之外,也不受日夜交替的制約,天堂不屬於塵世。

然而,你的詩人卻明白:天堂渴望著時間和空間,它為降生到這果實累累的大地上而不息地努力著。天堂就在你那嬌柔的體內,就在你那急速跳動著的心中,我的寶貝。

大海快樂地敲響了鼓點,花兒踮起腳尖親吻你,因為,天堂和你一起誕生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

50①母親把女孩抱在懷裡,唱道:「下來,下來吧,親一親我的寶貝,在她小小的額頭上。」月亮夢一般地微笑著。夏季隱約的花香在暗中浮動;幽靜的芒果林的濃蔭深處傳來夜鶯的歌唱;遙遠的村落中升起一陣牧童的笛聲,笛聲裡帶著無限的憂鬱。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坐在台階上,柔聲低唱:「下來,下來吧,月亮,親一親我的寶貝,在她小小的額頭上。」她仰望著天上的明月,又低頭俯視著懷中「地上的小月亮」,我驚奇地望著這一派寧靜的月光。

孩子歡笑著,學著母親歌唱:「下來,下來吧,月亮。」母親微笑了,月光皎潔的夜也微笑了。沒有人看見我,詩人,小寶貝母親的丈夫,正躲在後面注視著這畫一般的景象。

①本詩為迪金德羅拉爾?羅易(DrijendralalRoy,1863—1913)所作。迪金德羅拉爾?羅易是孟加拉著名劇作家和詩人,著有《雅利安之歌》(二卷,1882,1893)及《滑稽詩集》(1898)等。他的詩多採用不受傳統韻律束縛的、泰戈爾式的自由體和童謠體,以語言流暢,節奏明快見長,但不夠精練。後來成為泰戈爾最激烈的反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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