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2

11

你不是母親,不是女兒,也不是新娘,烏爾瓦希①,你是女人,是令天國神靈銷魂落魄的女人。

當步履疲沓的黃昏,蹣跚地來到牛群已經歸來的柵欄邊時,你從不剔亮屋裡的燈火;

走向新婚的睡床,你決不凌亂芳心,或者在唇邊泛起一絲猶豫的微笑,因為如此神秘的黑夜時光使你欣喜不已。

你宛若不遮面紗的黎明,烏爾瓦希,你沒有羞澀。

誰能想像那創造你生命的光華楚痛地四射?

第一個春天的元旦,你從洶湧的大海里升起,右手舉著生命之杯,左手執著鳩酒;

那暴戾的大海把千萬條頭巾堆放在你的腳下,猶如一條著魔的巨蛇暫且寧靜。

你那纖塵不染的光彩,出浴自大海的泡沫,潔白袒露,宛若一朵素馨花。

哦,烏爾瓦希,你這永恆的青春,難道你曾經嬌小,羞怯或是含苞欲放?

難道湛藍的夜色曾經是你的搖籃,你沉睡在奇光異彩的寶石輝映著珊瑚、貝殼和夢影般游移的動物的地方,一直睡到白天顯露出你這富麗的花朵已鮮艷盛開?

古往今來,所有的人都鍾情於你。烏爾瓦希,哦,你這無窮無盡的奇蹟。

世界在你的秋波里悸動起青春的痛苦;苦行的修士把歷盡磨難修得的果實放置在你的腳下;詩人們那低吟的頌歌,縈迴在你芳香的身邊。當你的纖足在無憂無慮的歡樂中倏然疾行,那金鈴的丁當聲甚至會刺傷虛空的微風之心。

當你在眾神的前面舞蹈,你使得新奇的韻律軌道瀰漫於太空,烏爾瓦希,大地因此顫抖了;綠葉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搖曳,大海洶湧地響起一片韻律的浪濤,繁星撒入太空——那是斷線的珍珠從你胸前跳躍的項圈上脫落;因為突如其來的騷動,人們心潮澎湃。

你是從天庭昏睡的巔峰中第一個醒來的人,烏爾瓦希,你使得天空顫慄起陣陣不安。

世界用她的淚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顏色染紅你的纖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慾望的蓮花之上,烏爾瓦希;你永遠在那無邊無涯的心靈中嬉戲,那裡醞釀著上帝躁動的夢幻。①從海上升起的天國的舞蹈女郎。

12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溪,載歌載舞,當你輕快地向前奔流,你的步履在歌唱。

我像崎嶇而陡峻的堤岸,緘口無語,沉默如山,陰鬱地注視著你。

我像巨大而愚蠢的風景,驀然間隆隆而來,試圖撕碎自己的軀體,並把它裹在激情的旋風裡,四處飄散。

你像纖長而犀利的閃電,劃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並在一陣哈哈的大笑中消失蹤影。

14

你將不再用那種難以排譴的悲憫的神情期待我,這使我高興。

只是由於夜晚的魔力和我別離的言語——這些言語也會為自己那絕望的聲調驚愕,我的眼裡才含著盈盈的淚水。但天色終將破曉,我的眼睛以及我的心將停止悲泣,而且將沒有時間可用於悲泣。

誰說難以忘懷呢?

死亡的恩寵蟄伏在生命的核心,給生命帶來安息,使它放棄愚蠢的執著。

暴烈的大海,終於在它那晃動的搖籃里寧息下來;森林之火,在自己那灰燼的床上沉入夢境。

你和我即將離別,而這離異將珍藏於在陽光下歡笑的生機盎然的草木花卉之下。

16

我暫且忘記自己,所以我來了。

但請你抬起雙眼,讓我察看是否還有一絲往日的陰影仍未飄散,宛若天邊殘留著一絲被奪去雨珠的白雲。

請暫且容忍我,若是我忘記自己。

玫瑰依然含苞待放,它們卻還不知道,今年夏天我們無意採集鮮花。

晨星懷著同樣惶恐不安的緘默;晨曦被垂掛在你窗前的樹枝纏住,就像在過去的日子一樣。

我暫且忘記了時過境遷,所以我來了。

我不記得我向你袒露心跡時,你是否轉過頭去,使我羞愧難言。

我只記得你哆嗦的嘴唇上欲言又止的話語;我記得在你烏黑的眸子里熱情的影子一閃即逝;猶如暮色里尋覓歸巢的翅膀。

我忘了你已不再記起我,所以我來了。

17

雨勢迅猛。小河翻騰嘶鳴,在舔食和吞併著小島。在越來越窄的岸上,我守著一堆稻穀,獨自等候。

一條船從河對岸的迷濛里划出,在船梢掌舵的是一個婦女。

我向她高喊:「洶湧的飢水圍困著我的小島,划過來吧,把我一年的收成都載走。」

她來了,把我的穀子拿得一粒不剩,我懇求她把我載走,但她說「不」——小船載滿了我的饋贈,再也沒有我的立錐之地。

19

在水的這一方沒有埠頭,姑娘們不到這兒汲水。河灘邊密密地長滿了矮小的灌木叢;

一群嘈雜的沙立克鳥在陡峻的堤岸上挖土築巢;河岸的神情蹙額皺眉,在這兒漁船找不到任何蔭庇。

你坐在這無人光顧的草地中,清晨在流逝;告訴我你在這乾燥得龜裂的堤岸上做什麼?

她注視著我的臉答道:「不,我什麼都不做。」

在河的這一邊堤岸荒涼。沒有牛兒到這兒飲水,只有幾隻從村子裡跑來的離群的山羊,整天在這兒吃著稀疏的青草;那隻孤獨的水隼,停棲在一棵連根拔起的傾斜在泥土裡的菩堤樹上,正四處張望。

你獨自坐在那棵希莫爾樹的吝嗇的陰影之下,清晨正在流逝。

告訴我,你在等誰?

她注視著我的臉答道:「不,我誰也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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