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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中午,綿綿雨絲顯得很疲憊,一陣強風吹來,它就更加狂怒。

室內陰暗,我無心工作。於是我操起琴,伴雨而歌。

她從隔壁房間里出來,默默地走到門前。然後她又折回去。她又一次來到外邊,在那裡讓立著。爾後又慢慢地走回屋裡,坐下來。她手裡拿著針線活兒,凝望著窗外那些隱約可見的樹木。

雨停了,我的歌聲也已沉默。她站起身來,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只有那一天的中午,將雨聲、歌聲、昏暗和閑散融為一體。

歷史上的國王、皇帝和戰爭。起義,很容易被忘記。但是那天中午的一塊時光,猶如難得的寶石一樣,深藏在時間的寶盒裡。對此,只有我們兩人知悉。

忘恩的悲痛

早晨她告辭而去。

我的心靈向我解釋道:「一切都是空虛。」

我生氣地說:「我桌子上的針線盒。涼台上的花盆,床上那把署名的扇子——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實實在在的么?」

心靈說:「那麼,你想想看——」

「你住嘴吧!」我說,「你沒看到那本故事書嗎?那書中還夾著髮捲,她還沒有把書讀完.假如那也是虛幻,還有什麼是真實?」

心靈於是沉默不語。。一位朋友來了。延我講。「凡是美好的東西都是實在的,而美好的東西永遠不會消逝;整個宇宙永遠保護著美好的東西,就好像把珍珠串在項鏈里。」

我忿然質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人的身體不是美好的嗎?可是她那個身軀又在哪裡?」

小孩子生氣時會扑打自己的母親,我就如同小孩子一樣,開始擊打著這世界上所有的樊籬。我說:「世界是背信棄義的。」

突然我大吃一驚。我彷彿感到有人在說:「真是忘思負義!」

我凝望窗外,透過樹柳的枝枝,一輪新月正冉冉升起,好似那位離人的微笑在與我捉迷藏呢。從那散布星斗的黑暗夜空,彷彿傳來了責備的話語:「我給予你的那種東西難道是空的?莫非要等到帷幕落下,你才如此地堅信不疑?」

十七年

我是她十七年的相識。

多少交往,多少會晤,多少暢談!她有過多少夢想,多少暗示,多少推斷;啟明星的光輝有時伴著她,打破凌晨的酣睡,茉莉花的清香有時充滿了六月的黃昏,有時響起了暮春時節疲憊的鼓樂聲;十七年來,這一切都深深地織進了她的心裡。

而且,每當我們相會,她總是呼喚我的名字。回答她呼喚的人不是造物主的獨自創造,而是在對她十七年的了解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有肘是在景仰中,有時是在藐視中;有時是在工作中,有時是在閑暇里;有時是在大庭廣眾之中,有時是在背地裡;只是在對一個人的默默了解之中,我這個人才成長起來。

後來,又過了十七年。但是往昔的白晝,往昔的黑夜,在系聖城的時候卻一個也碰不見了,它們都已經失散。

然而它們每天都在問我:「我們將在何處安歇?是誰把我們喚來,將我們包圍著?「

我無法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思索,可是它們卻乘風飛去。

它們說:「我們出去探索。」

「探索什麼?」

它們自己也不知道去探索什麼,所以,時而飛向這邊,時而飛向那邊;就像傍晚不協調的行雲潛入黑暗中,我再也看不見它們的身影。

最初的悲痛

過去的一條林蔭道,今天已長滿了芳草。

在這個無人之地,有人突然從背後說道:「你認不出我了吧?」

我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說道:「我還記得,不過無法確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說道:「我是你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二十五歲時的悲痛。」

她的眼角里閃耀著晶瑩的光澤,宛如平湖中的一輪明月。

我木然地立著。我說:「從前,我看你就像斯拉萬月的雲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溫月①的金色雕像。難道說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淚都丟棄了么?」

她什麼也沒有講,只是微笑著;我明白,一切都蘊含在那微笑里。雨季的雲朵學會了秋季春福莉花的姐笑。

我問道:「我那二十五年訪青春,莫非至今還保存在你的身邊認她回答說:「你看我頸子上的這掛項鏈,不就是么。」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環,一片花瓣也沒有調落。

於是我說:「我的一切都已表老,可是怎掛在你頸子上的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沒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個花環,把它戴在我的預子上,說:「還記得么?那時候你說過,你不要安慰,你只要悲痛。「

我羞愧地說:「我說過。可是,後來又過了許多歲月,然後不如何時又把它忘卻。」

她說道:「心靈的主宰者是不會把它忘卻的。我至今仍然隱坐在樹蔭下。你應當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土,說:「我難道就是你的動人的形象么?「

她回答說:「過去的悲痛,今天已經變成安樂。」

①阿斯溫月:印歷六月,相當公曆九、十兩月之間。

小議

現在我明白了,人們用非正義之火把自己未來的所有時光都燒成了灰燼,使它變成了黑蒙蒙的顏色,一日春天降臨,那裡就不會再萌發新葉。

很久以來,人們就準備著一個寶座。那個寶座向人們報告說,他們的神仙將要光臨寒舍,神仙已經出發上路了。

人們發狂的時候,搗毀了長期準備的寶座,那時候聖地上那個被毀壞的祭壇說:「沒有一點兒希望了,誰也不會再來了。」

曠日持久的準備當時已經毀滅。那時節,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喊聲:「勝利了,動物勝利了!」

我當時聽人們說:「今天什麼樣,明天也就什麼樣。時間就像戴著眼罩的一頭公牛,永遠繞著同一架榨油機轉動,發出同一種悲慘的叫聲。這就叫創造。創造就是盲人的哭泣。」

心靈說:「那是為什麼呀!就讓歌聲立刻停止吧!現在只有背負重擔的爭吵,再也沒有滿懷希望的歌聲。」

從童年起望著那條路,我心裡就一再感觸到歡迎曲的氣息——看到那條路在傾聽著地平線的絮語,我就明白了,戰車已經從彼岸出發——今天我凝望著那同一條路;我覺得,那裡既沒有行人的語聲,也沒有任何房舍。

七弦琴說:「如果在漫長的道路上沒有我樂曲的伴侶,那麼就把我拋到路奔去吧。」

當時我望著路旁。我驚奇地看到,一棵帶刺的樹立在塵埃中;樹上只開著一朵花。

我叫了起來:「哎呀!那就是足跡呀!」

當時我看到,他平線在同宇宙竊竊耳語,當時我看到,它正在注視著蒼天.當時扶看到,在月光下核們村的葉子在瑟瑟抖動;透過竹林的縫隙,月光彷彿在向湖水眨眼示意。

道路說:「不要害怕。」

我的七弦琴說:「請彈奏樂曲。」

迎賓曲 一

籌備工作如此緊張,沒有一點兒空閑容我靜靜地考慮一下,籌備的目的何在。

然而,百忙之中,我有幾回推推心靈,問道:「莫非有嘉賓蒞臨產「等著看吧。」心靈說,「當務之急是佔領地盤,籌措材料,建造大廈。不要打攪我。」

我不再言語,埋頭做事。我估計占夠了地盤,備齊了材料,建成了大廈,會有答案。

地盤日益擴大,材料備足,七幢配樓已建成。我忍不住又開了口:「請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工夫,你再等等。」心靈有些不耐煩。

我不計較他的態度:「你要佔據更大的地盤,籌措更多的材料,建造更高的大廈?」

「或許如你說的那樣。」

我暗暗驚訝:「你至今不滿意?」

「這立錐之地能擔當接納的重任」」心靈答非所問。

「接納誰呀?「

「改日奉告」

我偏偏刨根問底:「來者是偉人?「

「也許是——。「

如此寬闊的場所,一如此雄偉的建築,竟然容納不下他!我只得重又廢寢忘食地勞作.誰見了嘖嘖稱讚:「這是個勤奮的人。「

我時常心生疑由,心靈這猴子恐怕未必知道來者姓甚名誰,他故意把一項項艱巨的任務壓在我頭上,藉此迴避回答問題。我多次想停工,側耳傾聽路上的足音;我沒有心思擴建大廈,只想在裡面點亮華燈;我無意繼續籌措材料,而欲趁花事未歇,編個芬香的花環。

然而,我身不由己。心靈是我的總管,他日夜用天平、鋼尺精確測量各種物品的重量、長度和價值。他的座右銘是「多多益善」。

「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場所?」有一天我問。

他異常宏大。」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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