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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的祭火

扯去萬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類遺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場所在歷史無形的屏障後面。

它喧雜的世紀,把騷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處。

萌芽的歌,蓓蕾欲綻的歌,前途無量的事物,那天墮人瞑暗,從隱秘滑向更深的隱秘——濃煙之幔下的火星,出售的,未出售的,貼著一種價格的標記,一齊離開人世的市場,未造成絲毫損失,未留下一塊瘡痂。

潔凈、靜寂的天宇,迴旋著兆年。

扯斷墨黑的臍帶誕生於陽光下的一個個新世界,縱人泛著漚沫的田騰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閑雲,像短壽的蛾蚋,最終到達年壽的終點。

浩渺的歲月,你是遊方僧,創造從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騰躍,躍人你冥想的波谷。

「闡釋」和「不可闡釋」輪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靜的中央坐禪,享受恆久的歡樂。

呵,冷酷者,讓我皈依你的教門。生與死,獲取與捨棄之間是超然的安寧,創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穩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裡望見,遠古無聲的苦修從坐禪的團蒲伸出手去阻截歷史的喧囂。

我望見峰巒疊蟑的山區。

驚叫好奇的目光射不進的,太陽照不到的幽谷里,隱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畫,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繪宇宙的肖像。

他們在畫中傾注由衷的喜悅,而漠視自己的地位。

他們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價值。

呵,無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們頂禮!

你們劃時代的業績使我嘗到從空幻的名聲中解脫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聖的黑暗中,你們純潔了你們的修行。我頌讚那「黑暗」的崇高。

你們無聲的話語,在石窟里壯嚴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來的名聲,是鬼魂的食品;獻給無消化功能的「虛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虛形」,不要不接受當今的「阿諾普娜」①恩賜的食物。

我門口薩吉納樹的枯葉已經凋落,枝頭洋溢著新葉的激情;仲春的碼頭築在杰特拉月中旬的河邊。

中午的煦鳳搖弄著枝梢;飛揚的塵上使碧空略顯黯淡,百鳥的啁啾在風中作和聲的抽象畫。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騰著忘情活潑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樹的葉片。

我手掬著此刻的賜予,這真實中沒有疑慮,沒有矛盾。

我創作歌曲的時候,心裡充溢秀林的綠濤,清風的激動,霞光的延展,花開的歡情。

心裡走來無名的貴賓、沒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實頃刻之間臻於完滿,不會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時的地平線的另一邊,我望不到的時光那兒,互不認識、互不親近的千百萬個姓名互相擁擠推搡的時候,我無憂無慮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與它們一起蠕動,那是該咒罵的貪夢蜃景。

我神往的黑暗中,靜坐著宇宙之畫的作者,沒有姓名,在歡樂中露面。

①杜爾迦女神的名稱之一,意謂「布施女神」。

創造的幼稚

痴情的心兒說:「我整個王國送給你。」

這話幼稚,不切實際!那王國如何贈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個洲,遼闊、無聲,不可跨越。昂首於雲遮的山巔,腳伸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軀體彷彿是不可登陸的星球,藉助望遠鏡只發現氣環的一些孔隙。

我所說的整體,其實沒有姓名,它的剖析圖何時畫好?

誰與它保持直接交往的關係?

從處女地收集的碎片,拼湊成的形體,才有了個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滿失敗和成功的願望的光影,複雜感情的繽紛的影子,降落心田;風中並存著冬天、春天;看不見的生動的遊藝,誰講得清楚?誰用語言的手將它抓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條界線,因工作繁複得以固定,另一條界線上,受挫的探索化為空中的雲霧——繪畫的海市蜃樓。

個人世界出現在人間生死狹小的交匯處。

在無光的地區,廣泛的蒙昧中積聚著陶醉的力量和未贏得價值的光榮。

未萌芽的成功的種子在泥土裡。

那兒有膽怯的羞赧,隱蔽的自輕自賤,平淡無奇的經歷中,戴著自怨自艾的面具的各種素材——濃重的幽黑鄙視著死亡手中的寬宥。

這是未成熟的未綻放的我,這是為誰?有何用處?攜來如誅肇始,如許隱喻。

情感中束縛的語言,無法傾吐,無法忍受的創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處毀於一旦。

哲人拽著奧秘的面幕工作,花兒藏在蓓蕾的面紗下,藝術家未竟的事業放在暗處,已有一些跡象表明,幽禁的整體已在「發現」的路上。

他在我中間的參禪沒有完結,所以凝重的沉寂環圍著我,我不可得,小可識;他在未知的圈子裡進行創造,還沒有到對人昭示的時候。

大家站在遠處一說「了解」的人並不了解。

福音的塑像

四周彷彿麇集著惡咒召來的煞星,從心底撒開一張無形的網,牽動血管,疼痛難禁。

痛苦彷彿無邊際,絕望中彷彿找不到出路,只得在幽冥中摸索。

厄運的重壓下,高樓往下塌陷。

這時,目光超過現時的城堡,飛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線——女神在舉行宴樂會。

王朝的廢墟的黑影里,影影綽綽的樂師操濕婆的神琴,彈唱往世流傳的駭人聽聞的神話故事。

用對難忍的悲痛的回憶之線,織成了那個故事。

那天轟響著慘烈的災禍的霹靂,死亡瘋狂地吼叫,藝術女神最柔韌的弦索彈出恐懼的戰慄。

我望見創造的殿堂里,從心底噴發的哀傷、羞慚、苦惱的烈焰冷卻下來,凝成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滅了的痛楚的灰燼,無光、無語、無義。

美好的早晨

熹微的晨光中,布穀烏斷續地啼叫,聽似一聲聲爆竹。

泛彩流金的雲朵,在空中緩緩飄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上路上,牛車載著米袋和盛滿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簍里,裝著竽頭、生芒果、薩吉納樹的嫩莖①。

學校里的鐘敲了六下。

鐘聲和霞光明艷的色彩在我心間交融。

我搬張椅子,坐在牆邊夾竹桃樹下。

東方天空射來的陽光,除掃著草葉上班駁的暗影。

涼風習習,兩株並立的椰子樹的枝葉沙沙地搖曳好似雙胞胎嬰兒甜蜜的啼哭。

石榴樹光潤的綠葉後面,露出了幾個可愛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後一個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風帆,松乏地垂落下來。

營養不足的葦草形容枯槁;碎石路兩旁,歐洲的季節花,色澤消退,萎靡不振。

異國的西風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願也得披條薄毯。

花池裡水在輕漾,芳草在搖晃,金魚敏捷地游泳。

孩子們遊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叢簇擁著一座四臉石像。

它彷彿立在流淌著時光的遙遠的岸邊,表情冷漠。

節氣的撫摸滲不進它的石軀。

它的藝術語言,與林木的言詞毫無共同之處。

從地府升起的精氣,日夜傳遍每棵樹的枝葉,石雕獨居在廣博的親誼之外。

很久以前,藝術家在它體內注入的奧義,像財神葯叉的死了的財寶,與自然之音素不往來。

七點,流雲消逝。朝陽爬上牆頭,樹蔭萎縮。

從花園後門進來個小姑娘,兩條辮子在背上擺動。

她手扶竹竿,放牧兩隻白鵝和一群雛鵝。

這對白鵝夫妻神態肅穆地盡著保護兒女的職責,小姑娘肩負重任,她手中一隻雛鵝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親心裡甘露般的愛憐。

我很想挽留這美好的早晨。

可它輕閑地走來,輕閑地離去。

它的送別者,已在自己歡樂的寶庫里,償還了它的債務。

①薩吉納樹的嫩莖和果實可作為蔬菜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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