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四部分第7章 白先勇說崑曲(1)

一九八二年八月中,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台北市國父紀念館前有這樣一幕景象:在大雨滂沱中,有上千把雨傘蜂擁而至,那是一幅十分壯觀而又激動人心的場面。原來《遊園驚夢》舞台劇演到第六場,忽然颱風過境,本來國父紀念館已經閉館,那晚的戲幾乎無法上演。但一個月前《游》劇十場戲票早已預售一空,台灣各家媒體競相報道,觀眾的期望已經達到沸點,那天下午,製作單位「新象」接到幾百通觀眾打來的詢問電話。正在千鈞一髮之際,颱風突然轉向,我拉起製作人樊曼儂直奔世華銀行,把正在開會的「市府秘書長」馬鎮芳請出來,要求他下令國父紀念館開館,否則我們無法向過度熱烈的觀眾交代。馬秘書長了解情況嚴重,馬上打電話給童館長,請他開館。當晚在傾盆大雨中,國父紀念館二千四百個座位,無一虛席,而且連過道上都坐滿了人,有些買不到票的觀眾不知怎地也鑽了進去。那晚,冒著風雨到國父紀念館的觀眾,的確不虛此行,觀賞到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盧燕、歸亞蕾、胡錦、錢璐、陶述、曹健、崔福生、劉德凱、吳國良、王宇這些海內外資深的表演藝術家,都把他們的絕活兒在舞台上發揮到了極致,他們在台灣的舞台上,豎立了一座戲劇表演里程碑。《游》劇中有這樣一句戲詞:

像這樣的好戲,一個人一生也只能看到一回罷了!

這是戲中賴夫人(錢璐飾)的一句話,抗戰勝利後,她在上海美琪大戲院看到梅蘭芳、俞振飛珠聯璧合演出崑曲《遊園驚夢》有感而發。我相信二十年前那個颱風夜,看過那場精彩表演的觀眾,不少人事後回憶起來,也有同感。

《遊園驚夢》舞台劇其實也就是在風雨飄搖中成形的,過程的艱難驚險可以寫成一本書。《游》劇創下多項紀錄,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絕後的了。首先我們能把這一台最優秀的舞台劇演員湊在一起已屬奇蹟,而且這些名演員竟分文酬勞不取,因為我們付不起他們的演出費用。他們完全是為了表演藝術,全身投入。我天天去看他們排練,足足排了一個半月,眼看著導演黃以功跟演員們每天磨戲八小時。在排戲期間,我看到了這些資深演員的敬業態度和自我要求的努力,沒有一個缺席,沒有一句怨言。他們這種為藝術獻身的精神,令我肅然起敬,同時也看到培養出千錘百鍊的舞台演技,是項多麼耗費心血的事業。

第四部分第7章 白先勇說崑曲(2)

我們的舞台工作者也是一時之選的藝術家。舞台設計聶光炎,音樂許博允,書法董陽孜,攝影謝春德、張照堂,服裝設計王榕生,這些人都是各當一面的宗主,而且他們的貢獻也是分文不取的,那是一次藝術智慧的互相激蕩。聶光炎設計的那個富麗堂皇的場景,迄今仍是經常被用以示範的經典之作。董陽孜一手龍飛鳳舞的書法,使得舞台上滿溢著書香氣。許博允的音樂一聲怨笛奏起,觀眾的情緒也就跟著幽幽的回溯到金陵秦淮去了。謝春德把盧燕、胡錦、歸亞蕾最美麗的一刻定了格,化作永恆。這群傑出的藝術家,把《游》劇裝扮得花團錦簇。能把這群藝術家聚齊一堂,為《游》劇共襄盛舉,又是另外一項奇蹟。

當然,舞台劇最後就是要看演員的表演,演員的「做功」決定一齣戲的成敗。《游》劇的那一台演員個個都是好角,全都「卯上」,把看家本領使了出來,演員們過足了戲癮,觀眾也都看得凝神靜氣,如痴如醉。我一連看足了十場,總算沒有白辛苦一場。《游》劇雖然有很多精彩的片段,但我覺得最動人心弦的就是年邁的錢將軍(曹健飾)臨終時與他年輕貌美的夫人藍田玉(盧燕飾)那一場對手戲。曹健的戲不多,可是他飾演的錢鵬志錢將軍卻是個關鍵人物。曹健把錢將軍演活了,臨終時對他年輕夫人幾聲疼惜而又諒解的呼喚「老五──」,把觀眾的眼淚都叫出來了。曹健在從我作品改編的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及《孽子》也露過面,角色完全不同,可是曹健演來樣樣稱職,這就是老演員的功夫,演什麼像什麼。《遊園驚夢》正式公布排演的記者會上,曹健代表演員們致辭,他說他最喜歡演出的還是舞台劇,因為在舞台上才顯得出真功夫。的確,在《游》劇的舞台上,曹健表現了他的大將之風。前一陣子在報上看到曹健因中風而逝世,他多年的伴侶錢璐女士、一位同樣優秀的演員哀慟莫名的消息,不勝欷 。錢將軍真的走了,將軍一去,大樹飄零。曹健的確是演藝界的一員桓桓上將。

第四部分第7章 白先勇說崑曲(3)

為演《游》劇,我們也招考了三位新演員:孫維新、陳燕真和王志萍。當時孫維新是台大物理系的畢業生,也是台大國劇社社長。孫維新飾演程參謀,這是個相當吃重的角色,孫維新居然周旋在一群資深演員歸亞蕾、胡錦、盧燕中,應付三位難伺候的夫人,從容不迫。孫維新有極高的演藝天分,不過他現在已是天文物理博士、中央大學的名教授了;陳燕真是師大崑曲社的社長,我們在招考面試的時候,陳燕真表現最突出,是位才貌雙全的可造就之材。她唱崑曲,嗓音寬厚甜潤,身段、做功中規中矩。陳燕真結婚後赴美定居在洛杉磯,我們還偶有聯絡。我知道她對崑曲的熱愛依舊,而且還特別拜了崑曲名旦華文漪為師,把她的拿手戲《斷橋》學了來。有一次,陳燕真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要在洛杉磯登台票戲演崑曲《斷橋》,請我無論如何要去看她表演。她在電話里說得那樣懇切,當然我也就去捧場。那天陳燕真在台上演得異常努力,她拜師後的演技果然大為精進。華文漪告訴我,陳燕真是她所收最認真的一位弟子。那天演完戲,我到後台去道賀,只看到她一身汗水透衣,整個人虛脫了一般,她演那齣戲好像把她所有的生命都投了進去。事實上也是如此,事後我才知道,原來陳燕真那時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已到末期,那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表演,她把所余的一點生命,獻給了她一生所愛的崑曲。沒有多久,陳燕真回到台灣,病逝家中。在《游》劇中陳燕真扮演票友徐太太,在戲裡她唱了四句崑曲,是《遊園》中【皂羅袍】中的警句: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燕真事業家庭兩坎坷,年紀輕輕,香消玉殞,這四句戲詞竟成了她短短一生的寫照。

二十年倏忽而過,人世幾許滄桑,幾許變幻。同是曾經一起「遊園」、一同「驚夢」的老友們,對我們當年那一場燦爛絢麗的美夢仍然無限緬懷,不勝依依,趁著《游》劇演出二十周年,大家還要歡聚一堂,重溫舊夢,並且懷念那些再也無法跟我們在一起的朋友。

原刊於2002年12月12日《聯合報·副刊》

第四部分第8章 文曲星競芳菲(1)

白先勇vs.張繼青對談

時 間: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主持人:辜懷群女士(以下簡稱辜)

與會者:白先勇先生(以下簡稱白)

張繼青女士(以下簡稱張)

笛 師:孫建安先生

辜: 請兩位文、曲界的巨擘展開今天的對談。

白: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回南京時,始與張繼青女士結緣,沒到南京已經久聞張女士大名,行家朋友告訴我到南京一定要去看她的「三夢」(《驚夢》、《尋夢》、《痴夢》),隔了好些年才有機會,當然不肯放過,於是託了人去向張女士說項,總算她給面子,特別演出一場「三夢」,那次演出尤以《痴夢》的崔氏使我深深痴迷。在與張女士分享她的藝術經驗之前,我先說我和崑曲的因緣。小時我就與崑曲結緣,一九四六年梅蘭芳回上海首次公演,我隨家人在美琪大戲院看了他的《遊園驚夢》,雖不太懂,但其中【皂羅袍】一曲婉麗嫵媚的音樂,一唱三嘆,使我難忘,體驗到崑曲的美,從此無法割捨與它的情緣。崑曲是包括文學、戲劇等雅俗共賞的表演藝術形式,特別是崑曲的文學性,我們的民族魂里有詩的因素,崑曲用舞蹈、音樂將中國「詩」的意境表現無遺,崑曲是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美學裡抒情、寫意、象徵、詩化特徵的一種藝術。這幾年來台灣崑曲的推廣多虧徐炎之老師及其學生,徐老師在各大學扶植的崑曲社承繼了傳播崑曲藝術的責任,今日才有這麼多懂得欣賞崑曲的觀眾。接著要請張女士分享崑曲在表演上如何利用歌、舞表現感情、文學意境的親身體驗。

張: ……並不遺憾學了這門藝術,舞台上演出讓我陶醉其中,崑曲具舞蹈性,我幸運受到民初「全福班」老師的教導,小長生老師等都見過面,尤彩雲老師教我《遊園驚夢》、《鬧學》的春香和《奇雙會》,從老先生那得到堅定走上藝術生涯的信念,崑曲唱腔優美,由字吟腔,注重字正腔圓,我的經驗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雖然一方面受老師教導,另一方面還是要靠自身反覆琢磨。以前在蘇州有四大才子,我有三年的時間在文徵明的書館裡拍曲,唱腔受俞夕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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