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第1章 轉調貨郎兒(1)

【轉調貨郎兒】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俺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長生殿·彈詞

這次重回上海,最令我感動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了上海崑劇團演出的全本《長生殿》。遠在一九八一年,我從報上便看到一則消息:「崑曲傳習所」「傳」字輩的老先生們聚集蘇州,紀念「崑曲傳習所」成立六十周年,一群七八十歲的老先生粉墨登場,在忠王府盛大演出。十年「文革」,中國的「戲祖宗」差點滅了種。這些「傳」字輩的崑曲耆宿不辭勞苦重上紅氍毹,就是為著振興崑曲,拯救崑曲於不墜。當時我看到這個消息,便許了願,有朝一日,重返大陸,一定要好好去看幾齣我夢寐以思的水磨調。這次趁著到上海復旦大學講學,總算如願以償。那晚我是跟了復旦教授陸士清、林之果夫婦一起去的,林之果曾任「上昆」中文老師,「上昆」成員多半是她的學生,從她那裡,我也了解到「上昆」的一些歷史。過去,《長生殿》折子戲經常在大陸演出,但演全本,則是頭一遭,真是千載難逢。

上海的崑曲是有其傳統的,一九二一年「崑曲傳習所」成立,經常假徐園戲台演出,徐園乃當年上海名園,與蘇州留園可以媲美。傳習所子弟皆以傳字為其行輩,一時人才濟濟,其中又以顧傳、朱傳茗為生旦雙絕。後來徐園傾廢,傳習所一度改為「仙霓社」,然已無復當年盛況。顧傳早棄歌衫,去了台灣。一九八二年我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放映《遊園驚夢》舞台劇錄像,座中有位老太太前來觀賞,原來是顧傳的夫人張元和女士,張氏一門精嫻曲藝,她的兩位妹妹張兆和(沈從文夫人)、張充和皆為行家。抗戰勝利伶界大王梅蘭芳到上海公演,假上海美琪大戲院一連四天崑曲,戲碼貼的是《刺虎》、《思凡》、《斷橋》,還有《遊園驚夢》,上海崑曲界再度掀起高潮,據說黑市票價賣到了一根黃金。那次我也跟著家人去看了,看的是《遊園驚夢》,由昆生泰斗俞振飛飾演柳夢梅。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崑曲,我才十歲,一句也聽不懂,只知道跟著家人去看梅蘭芳。可是《遊園驚夢》中那一段【皂羅袍】的音樂,以及梅蘭芳翩翩的舞姿,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恐怕就是我對崑曲美的初步認識吧。美琪大戲院在戈登路(現江寧路)上,從前是上海的首輪劇院,專演西片的,那次大概破例。我記得美琪的正門是一彎弧形的大玻璃門,鑲著金光閃閃的銅欄杆,氣派非凡。帶位是一些金髮的白俄女郎,劇院中禁煙,她們執法甚嚴,有人犯規,倏地一下手電筒便射了過去。這次我特地重訪美琪,舞台上演的是雜技比賽,幾個邊疆民族團體演出異常精彩。美琪舊掉了,破掉了,據說「文革」時候一度改成「北京戲院」,最近上海人又改了回來,而且把英文名字也放回原處,霓虹燈閃著Majestic Theatre;大光明、國泰的英文名字也統統回了籠:Grand Theatre、Cathay Theatre,而且還是英國拼法,上海人到底是有點洋派的。

第一部分第1章 轉調貨郎兒(2)

上海崑劇團成立於一九七八年,前身是上海青年京崑劇團,主要成員是崑劇大班(一九五四年入學)、崑劇二班(一九六一年入學)的畢業生,他們在表演上曾得俞振飛以及傳字輩老師傅悉心傳授,底子深厚,行當齊全,生旦凈末丑,個個獨當一面,是最整齊的一個崑劇團。我看到他們一張照片,是大班的,由五十多張小照拼成「崑曲」兩個字,每張小照都是一個十一二歲孩子的頭,那是他們的入學照,現在大班是劇團的中堅,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大班一九六一年畢業,正當冒出頭走紅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崑曲禁演,成員風流雲散,有的唱樣板戲跑龍套去了,有的下放勞動。十年離亂,天旋地轉,大部分的成員居然又重聚一堂,登上舞台,把他們的絕活,呈現在觀眾面前。大班入學時,第一出學的就是《長生殿》的開場戲《定情》,三十多年後,這一批飽歷憂患的藝人終於把《長生殿》全本唱完,大唐盛衰從頭演起,天寶遺事細細說來。團長華文漪飾楊貴妃,華文漪氣度高華,技藝精湛,有「小梅蘭芳」之譽。當家小生蔡正仁飾唐明皇,扮相儒雅俊秀,表演洒脫大方,完全是「俞派」風範。兩人搭配,絲絲入扣,舉手投足,無一處不是戲,把李三郎與楊玉環那一段天長地久的愛情,演得細膩到了十分,其他角色名丑劉異龍(高力士)、名老生計鎮華(雷海青)都有精彩表演,而且布景音樂燈光設計在在別出心裁,無一不佳,把中國李唐王朝那種大氣派的文化活生生地搬到了舞台上,三個鐘頭下來,我享受了一次真正的美感經驗。崑曲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詞藻美,集音樂、舞蹈及文學之美於一身,經過四百多年,千錘百鍊,爐火純青,早已達到化境,成為中國表演藝術中最精緻最完美的一種形式。落幕時,我不禁奮身起立,鼓掌喝彩,我想我不單是為那晚的戲鼓掌,我深為感動,經過「文革」這場文化大浩劫之後,中國最精緻的藝術居然還能倖存!而「上昆」成員的卓越表演又證明崑曲這種精緻文化薪傳的可能。崑曲一直為人批評曲高和寡,我看不是的,我覺得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氣質倒是變得實在太粗糙了,須得崑曲這種精緻文化來陶冶教化一番。

那晚看了《長生殿》,意猶未盡,隔了兩日,我又親自到上海崑劇團去,向「上昆」幾位專家請教,並且提了一些感想。那天下午參加座談的除了幾位主要演員之外,編劇唐葆祥、導演沈斌、編曲顧兆琳等也出席。我們首先談到編劇,《長生殿》演出本是根據洪 的《長生殿傳奇》改編的,洪 撰《長生殿》歷時十餘載,三易其稿,與孔尚任的《桃花扇》一時瑜亮,是清初傳奇的一雙瑰寶。但洪 本人為了《長生殿》卻惹出禍來,康熙二十八年演出此劇,適在佟皇后喪葬期間,犯了禁忌,洪 連個監生也丟掉了。當時有人作詩:「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中國人演戲賈禍倒也不始自今日。明清的傳奇,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冗長,洪 的《長生殿》長達五十齣,演完據說要三天三夜。

第一部分第1章 轉調貨郎兒(3)

這次的演出本縮成了八出,定情、禊游、絮閣、密誓、驚變、埋玉、罵賊、雨夢,共三小時,刪去了歷史背景的枝節而突出明皇貴妃的愛情悲劇,這是聰明的做法。洪 的《長生殿》繼承白居易《長恨歌》、白樸《梧桐雨》的傳統,對明皇貴妃的愛情持同情態度,基本上是「以兒女之情,寄興亡之感」的歷史劇。演出本「兒女之情」照顧到了,「興亡之感」似有不足。原因是第七出《罵賊》跳到第八出《雨夢》,中間似乎漏了一環,雷海青罵完安祿山,馬上接到唐明皇游月宮,天寶之亂後的歷史滄桑沒有交代,而原來洪 的《長生殿》中第三十八出《彈詞》是折重頭戲,由老伶工李龜年口中把天寶盛衰從頭唱到尾,詞意悲涼慷慨,激楚辛酸,是洪 《長生殿》中的扛鼎之作,與孔尚任《桃花扇》中《餘韻》的【哀江南】有異曲同工之妙:「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彈詞》大概是得自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詩的啟發:「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是杜詩中天寶興衰寫得極沉痛的一首,雖然杜甫寫來舉重若輕,渾然無跡。杜詩中的「江南」是指潭州(今湖南長沙),而洪 卻把李龜年移到了金陵(南京),其中顯然有重大寓意。洪 出身沒落世家,出世前一年(一六四四)明朝便滅亡了。洪 一生事業不得意,處於異族統治之下,父親差點被充軍,亡國之恨,隱隱作痛。金陵是南明首都,太祖陵墓的所在。明孝陵向為明朝遺老視作故國象徵,顧亭林每年都去朝拜一次。《彈詞》中的亡國之恨,其實也就是洪 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表現得異常深沉,分外感人。我建議把《彈詞》一出插到《罵賊》及《雨夢》之間,或者乾脆取代《罵賊》,這樣既可加深「興亡之感」,而「天寶盛衰」又有了一個完整的交代。這,當然都只是我作為觀眾的一點看法,不過「上昆」的幾位專家倒熱烈討論起來,大家談得頗為投契,不覺日已西斜,而我論曲的興緻卻有增無已。於是我提議,由我做個小東,大家到飯館裡去,繼續煮酒論詩。

在上海,到館子里去吃餐飯是件大事,有名飯館早就讓人家結婚喜宴包走了,有的一年前已經下定,普通的,晚去一步也擠不進去。「上昆」諸人帶我到一家叫喬家柵的飯館去,果然吃了閉門羹,他們提議道:「那麼我們去『越友餐廳』吧。」我一聽,不禁怦然心跳,暗想道:「這下好了,請客請到自己家裡去了!」天下的事真是無巧不成書,壞小說寫不通就用巧合來搪塞,而真正的人生再巧的事,也可能發生的。

第一部分第1章 轉調貨郎兒(4)

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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