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六封信

我的親愛的卡卜斯先生,

你不會得不到我的祝願,如果聖誕節到了,你在這節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負擔著你的寂寞。若是你覺得它過於廣大,那麼你要因此而歡喜(你問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廣大的呢;我們只有「一個」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負擔,並且幾乎人人都有這危險的時刻,他們情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種庸俗無聊的社交,和與任何一個不相配的人勉強諧和的假像去交換……但也許正是這些時候,寂寞在生長;它在生長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發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開始。你不要為此而迷惑。

我們最需要卻只是:寂寞,廣大的內心的寂寞。「走向內心」,長時期不遇一人——這我們必須能夠做到。居於寂寞,像人們在兒童時那樣寂寞,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什麼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為什麼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拋開,而對於許多事物採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不解」

是居於寂寞;防禦與蔑視雖說是要設法和這些事物隔離,同時卻是和它們發生糾葛了。

親愛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負擔著的世界;至於怎樣稱呼這思考,那就隨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或是對於自己將來的想望,——只是要多多注意從你生命里出現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圍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內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必須為它多方工作;並且不要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解釋你對於人們的態度。到底誰向你說,你本來有一個態度呢?——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枯燥的,處處和你相違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惱,我知道,它將要來了。現在它來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只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都是這樣,向個人儘是無理的要求,儘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於那枯燥的職責的人們的憎惡。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什麼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裡發生什麼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里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裡,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兒童中間了,成人們是無所謂的,他們的尊嚴沒有價值。

若是你因為對於童年時到處可以出現的神已經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與它相連的那種單純和寂靜,而感到苦惱不安,那麼,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你問一問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許正相反,你從來沒有得到他?什麼時候應該有過神呢?你相信嗎,關於神,一個兒童能夠把住他,成人們只能費力去負擔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壓倒?你相信嗎,誰當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塊小石片似地失落?

或者你也不以為嗎,誰有過他,還只能被他丟掉?——但如果你認識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過,從前也沒有生存過;如果你覺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摩罕默得是被他的驕傲所騙,——如果你驚愕地感到,就是現在,就是我們談他的這個時刻,他也沒有存在;——那麼,什麼給你以權利,覺得缺少這從來不曾有過的神像是喪失一個亡人,並且尋找他像是找一件遺失的物品呢?

你為什麼不這樣想,想他是將要來到的,他要從永恆里降生,是一棵樹上最後的果實,我們不過是這樹上的樹葉?是誰阻攔你,不讓你把他的誕生放在將來轉變的時代,不讓你度過你的一生像是度過這偉大的孕期內又痛苦又美麗的一日?你沒有看見嗎,一切發生的事怎樣總是重新開始?那就不能是神的開始嗎?啊,開端的本身永遠是這般美麗!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麼較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應該存在嗎,以便他從豐滿與過剩中能夠有所選擇?——他不應該是個最後者嗎,將一切握諸懷抱?若是我們所希求的他早已過去了,那我們還有什麼意義呢?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採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只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 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

現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將來不會有一天在最遙遠、最終極的神的那裡實現嗎?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在這虔誠的情感中慶祝你的聖誕節吧,也許神正要用你這生命的恐懼來開始;你過的這幾天也許正是一切在你生命里為他工作的時期,正如你在兒時已經有一次很辛苦地為他工作過一樣。好好地忍耐,不要沮喪,你想,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我們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會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於春天更為艱難。

祝你快樂,勇敢!

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3,12,23;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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