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

您的信前幾天才轉到我這裡。我要感謝你信里博大而親愛的依賴。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評論你的詩藝;因為每個批評的意圖都離我太遠。再沒有比批評的文字那樣同一件藝術品隔膜的了;同時總是演出來較多或較少的湊巧的誤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大多數的事件是不可信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傳的是藝術品,它們是神秘的生存,它們的生命在我們無常的生命之外賡續著。

我既然預先寫出這樣的意見,可是我還得向你說,你的詩沒有自己的特點,自然暗中也靜靜地潛伏著向著個性發展的趨勢。我感到這種情形最明顯的是在最後一首《我的靈魂》里,這首詩字裡行間顯示出一些自己的東西。還有在那首優美的詩《給雷渥琶地》①也洋溢一種同這位偉大而寂寞的詩人精神上的契合。雖然如此,你的詩本身還不能算什麼,還不是獨立的,就是那最後的一首和《給雷渥琶地》也不是。我讀你的詩感到有些不能明確說出的缺陷,可是你隨詩寄來的親切的信,卻把這些缺陷無形中給我說明了。

你在信里問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別人。你把它們寄給雜誌。

你把你的詩跟別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那麼(因為你允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把這一切放棄吧!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覆。若是這個答覆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衝動的標誌和證明。然後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迴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裡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於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願望,流逝的思想與對於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於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獄裡,獄牆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收視反聽,從這向自己世界的深處產生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別人,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誌去注意這些作品:因為你將在作品裡看到你親愛的天然產物,你生活的斷片與聲音。一件藝術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必要」里產生的。在它這樣的根源里就含有對它的評判:別無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勸告: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的創造。

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家。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但也許經過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後,你就斷念作一個詩人了(那也夠了,感到自己不寫也能夠生活時,就可以使我們決然不再去嘗試);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並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願望於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我還應該向你說什麼呢?我覺得一切都本其自然;歸結我也只是這樣勸你,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展中成長起來;沒有比向外看和從外面等待回答會更嚴重地傷害你的發展了,你要知道,你的問題也許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所能回答的。

我很高興,在你的信里見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對於這位親切的學者懷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變的感激。請你替我向他致意;他至今還記得我,我實在引為榮幸。

你盛意寄給我的詩,現奉還。我再一次感謝你對我信賴的博大與忠誠;我本來是個陌生人,不能有所幫助,但我要通過這封本著良知寫的忠實的回信報答你的信賴於萬一。

以一切的忠誠與關懷: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903,2,18;巴黎

①雷渥琶地(Giao Leopardi,1798—1837),義大利著名詩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