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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進來,二弟。」廉伯太太從裡間匆忙走出來。「喲,怎麼啦?」

廉仲的臉上滿是汗,臉蛋紅得可怕,進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過去的樣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點糖水。廉仲的頭在椅背上搖了搖,好容易喘過氣來。「大嫂!」叫了一聲,他開始抽噎著哭起來,頭捧在手裡。

「二弟!二弟!說話!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掙扎著說出話來,滿眼是淚的看著嫂子:「我只能對你說,除了你,沒人在這裡拿我當作人。大嫂你給我個主意!」他凈下了鼻子。

「慢慢說,二弟!」廉伯太太的淚也在眼圈裡。「父親給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點了點頭。

「他沒跟我提過一個字;我自己無意中所到了,女的,那個女的,大嫂,公開的跟她家裡的汽車夫一塊睡,誰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沒本事,他們只圖她的父親是旅長,媒人是將軍,不管我……王八……」

「父親當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來告訴你這個。你看,大嫂,」廉仲的淚漸漸幹了,紅著眼圈,「我知道我沒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個人。我想跑,窮死,餓死,我認命,不再登陳家的門。這口飯難咽!」「咱們一樣,二弟!」廉伯太太低聲的說。

「我很想玩他們一下,」他見嫂子這樣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話都抖落出來:「我知道他們的劣跡,他們強迫買賣家給送禮——乾禮。他們抄來『白面』用麵粉頂換上去,他們包辦賑糧……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們的蓋兒,槍斃,槍斃!」「嘔,二弟,別說了,怕人!你跑就跑得了,可別這麼辦哪!於你沒好處,於他們沒好處。我呢,你得為我想想吧!我一個婦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樣子。

「是呀,所以我沒這麼辦。我恨他們,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們也與我無仇無怨。我不糊塗。」廉仲笑了,好象覺得為嫂子而沒那樣辦是極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沒那麼辦,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這個門了,我去賭錢,大嫂你知道我會賭?我是這麼打好了主意:賭一晚上,贏個幾百,我好遠走高飛。」「可是你輸了。」廉伯太太低著頭問。

「我輸了!」廉仲閉上了眼。

「廉仲,你預備輸,還是打算贏?」宋龍雲問。「贏!」廉仲的臉通紅。

「不賭;兩家都想贏還行。我等錢用。」

那兩家都笑了。

「沒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來回摸著一張牌。「來也不打麻將,沒那麼大工夫。」龍雲向黑的屋頂噴了一口煙。

「我什麼也陪著,這二位非打牌不可,專為消磨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於開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來?」

三家勉強的點頭。「坐下!」一齊說。

「先等等,拍出錢來看看,我等錢用!」龍雲不肯坐下。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龍雲用手撥弄了一下:「這點錢?玩你們的吧!」

「根本無須用錢;籌碼!輸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賭多少的?」廉仲立起來,拉住龍雲的臂。

「我等兩千塊用,假如你一家輸,輸過兩千,我只要兩千,多一個不要;明天早上清賬!」

「坐下!你輸了也是這樣?」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那還用說,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個末把,胖手哆嗦著數籌碼,他輸了一千五。

「再來四圈?」他問。

「說明了八圈一散。」龍雲在褲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塊去取錢,等用!」

「你們呢?」廉仲問那二家,眼中帶著乞憐的神氣。「再來就再來,他一家贏,我不輸不贏。」

「我也輸,不多,再來就再來。」

「贏家說話!」廉仲還有勇氣,他知道後半夜能轉敗為勝,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續,只來四圈;打座!」龍雲彷彿也打上癮來。廉仲的運氣轉過點來。

「等會兒!」龍雲遞給廉仲幾個籌碼。「說明白了,不帶花招兒的!」

廉仲擰了下眉毛,沒說什麼。

打下一圈來,廉仲和了三把。都不小。

「抹好了牌,再由大家隨便換幾對兒,心明眼亮;誰也別掏壞,誰也別吃虧!」龍雲用自己門前的好幾對牌換過廉仲的幾對來。

廉仲不敢說什麼,瞪著大家的手。

可是第二圈,他還不錯,雖然只和了一把,可是很大。他對著牌笑了笑。

「脫了你的肥袖小褂!」龍雲指著廉仲的胖臉說。「幹什麼?」廉仲的臉緊得很難看,用嘴唇乾擠出這麼三個字來。

「不帶變戲法兒的,仙人摘豆,隨便的換,哎?」嘩——廉仲把牌推了,「輸錢小事,名譽要緊,太爺不玩啦!」

「你?你要打的;檢起來!」龍雲冷笑著。

「不打犯法呀!」

「好啦,不打也行,這兩圈不能算數,你凈欠我一千五?」「我一個兒子不欠你的?」廉仲立起來。

「什麼?你以為還出得去嗎?」龍雲也立起來。「綁票是怎著?我看見過!」廉仲想嚇噱嚇噱人。牌是不能再打了,抹不了自己的牌,換不了張,自己沒有必贏的把握。憑氣兒,他敵不住龍雲。

「用不著廢話,我輸了還不是一樣拿出錢?」

「我沒錢!」廉仲說了實話。

「嗨,你們二位請吧,我和廉仲談談。」龍雲向那兩家說:「你不輸不贏,你輸不多;都算沒事,明天見。」那兩家穿好長衣服,「再見。」

「坐下,」龍雲積平了一些,「告訴我,怎回事。」「沒什麼,想贏倆錢,作個路費,遠走高飛。」廉仲無聊的,失望的,一笑。

「沒想到輸,即使輸了,可以拿你哥哥唬事,偵探長。」「他不是我哥哥!」廉仲可是想不起別的話來。他心中忽然很亂:回家要錢,絕對不敢。最後一次利用哥哥的勢力,不行,龍雲不是好惹的。再說呢,龍雲是廉伯的對頭,幫助誰也不好;廉伯拿住龍雲至少是十年監禁,龍雲得了手,廉伯也許吃不住。自己怎辦呢?

「你幹嗎這麼急著用錢?等兩天行不行?」

「我有我的事,等錢用就是等錢用;想法拿錢好了,你!」龍雲一點不讓步。

「我告訴你了,沒錢!」廉仲找不著別的話說。「家裡去拿。」

「你知道他們不能給我。」

「跟你嫂子要!」

「她哪有錢?」

「你怎知道她沒錢?」

廉仲不言語了。

「我告訴你怎辦,」龍雲微微一笑,「到家對你嫂子明說,就說你輸了錢,輸給了我。我幹嗎用錢呢,你對嫂子這麼講:龍雲打算弄倆錢,把媽媽姐姐都偷偷的帶了走。你這麼一說,必定有錢。明白不?」

「你真帶她們走嗎?」

「那你不用管。」

「好啦,我走吧?」廉仲立起來。

「等等!」龍雲把廉仲攔住。「那兒不是張大椅子?你睡上一會兒,明天九點我放你走。我不用跟著你,你知道我是怎個人。你乖乖的把款送來,好;你一去不回頭,也好;我不願打死人,連你哥哥的命我都不想要。不過,趕到氣兒上呢,我也許放一兩槍玩!」龍雲拍了拍後邊的褲袋。「大嫂,你知道我不能跟他們要錢?記得那年我為踢球挨那頓打?捆在樹上!我想,他們想打我,現在大概還可以。」「不必跟他們要,」廉伯太太很同情的說,「這麼著吧,我給你湊幾件首飾,你好歹的對付吧。」

「大嫂!我輸了一千五呢!」

「二弟!」她咽了口氣:「不是我說你,你的膽子可也太大了!一千五!」

「他們逼的我!我平常就沒有賭過多大的耍兒。父親和哥哥逼的我!」

「輸給誰了呢?」

「龍雲!他……」廉仲的淚又轉起來。只有嫂子疼他,怎肯瞪著眼騙她呢?

可是,不清這筆賬是不行的,龍雲不好惹。叫父兄知道了也了不得。只有騙嫂子這條路,一條極不光明而必須走的路!

「龍雲,龍雲,」他把辱恥、人情,全咽了下去,「等錢用,我也等錢用,所以越賭越大。」

「宋家都不是好人,就不應當跟他賭!」她說得不十分帶氣,可是露出不滿意廉仲的意思。

「他說,拿到這筆錢就把母親和姐姐偷偷的帶了走!」每一個字都燙著他的喉。

「走不走吧,咱們哪兒弄這麼多錢去呢?」大嫂緩和了些。「我雖然是過著這份日子,可是油鹽醬醋都有定數,手裡有也不過是三頭五塊的。」

「找點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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