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舊悲劇-1

「老爺子!」陳廉伯跪在織錦的墊子上,聲音有點顫,想抬起頭來看看父親,可是不能辦到;低著頭,手扶在墊角上,半閉著眼,說下去:「兒子又孝敬您一個小買賣!」說完這句話,他心中平靜一些,可是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一種渺茫的平靜,象秋夜聽著點遠遠的風聲那樣無可如何的把興奮、平靜、感慨與情緒的激動,全融化在一處,不知怎樣才好。他的兩臂似乎有點發麻,不能再獃獃的跪在那裡;他只好磕下頭去。磕了三個,也許是四個頭,他心中舒服了好多,好象又找回來全身的力量,他敢抬頭看看父親了。

在他的眼裡,父親是位神仙,與他有直接關係的一位神仙;在他拜孔聖人、關夫子,和其他的神明的時節,他感到一種嚴肅與敬畏,或是一種敷衍了事的情態。唯有給父親磕頭的時節他才覺到敬畏與熱情聯合到一處,絕對不能敷衍了事。他似乎覺出父親的血是在他身上,使他單純得象初生下來的小娃娃,同時他又感到自己的能力,能報答父親的恩惠,能使父親給他的血肉更光榮一些,為陳家的將來開出條更光潔香熱的血路;他是承上起下的關節,他對得起祖先,而必定得到後輩的欽感!

他看了父親一眼,心中更充實了些,右手一拄,輕快的立起來,全身都似乎特別的增加了些力量。陳老先生——陳宏道,——仍然端坐在紅木椅上,微笑著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什麼;父子的眼睛遇到一處已經把心中的一切都傾灑出來,本來不須再說什麼。陳老先生仍然端坐在那裡,一部分是為回味著兒子的孝心,一部分是為等著別人進來賀喜——每逢廉伯孝敬給老先生一所房,一塊地,或是——象這次——一個買賣,總是先由廉伯在堂屋裡給父親叩頭,而後全家的人依次的進來道喜。

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髮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眼皮下鬆鬆的搭拉著半圓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著,身量高。手腳都很大;手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莊嚴、硬朗、高傲。

廉伯立在父親旁邊,嘴微張著些,獃獃的看著父親那個可畏可愛的旁影。他自己只有老先生的身量,而沒有那點氣度。他是細長,有點水蛇腰,每逢走快了的時候自己都有些發毛咕。他的模樣也象老先生,可是臉色不那麼紅;雖然將近四十歲,臉上還沒有多少須子茬;對父親的長須,他只有羨慕而已。立在父親旁邊,他又渺茫的感到常常襲擊他的那點恐懼。他老怕父親有個山高水遠,而自己壓不住他的財產與事業。從氣度上與面貌上看,他似乎覺得陳家到了他這一輩,好象對了水的酒,已經沒有那麼厚的味道了。在別的方面,他也許比父親還強,可是他缺乏那點神威與自信。父親是他的主心骨,象個活神仙似的,能暗中保祐他。有父親活著,他似乎才敢冒險,敢見錢就抓,敢和人們結仇作對,敢下毒手。每當他遇到困難,遲疑不決的時候,他便回家一會兒。父親的紅臉長須給他膽量與決斷;他並不必和父親商議什麼,看看父親的紅臉就夠了。現今,他又把剛置買了的產業獻給父親,父親的福氣能壓得住一切;即使產業的來路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也被他的孝心與父親的福分給鎮下去。

頭一個進來賀喜的是廉伯的大孩子,大成,十一歲的男孩,大腦袋,大嗓門,有點傻,因為小時候吃多了涼葯。老先生看見孫子進來,本想立起來去拉他的小手,繼而一想大家還沒都到全,還不便馬上離開紅木椅子。

「大成,」老先生聲音響亮的叫,「你幹什麼來了?」大成摸了下鼻子,往四圍看了一眼:「媽叫我進來,給爺道,道……」傻小子低下頭去看地上的錦墊子。馬上彎下身去摸墊子四圍的絨繩,似乎把別的都忘了。

陳老先生微微的一笑,看了廉伯一眼,「痴兒多福!」連連的點頭。廉伯也陪著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兒子——輕輕的走進來。他才有二十多歲,個子很大,臉紅而胖,很象陳老先生,可是舉止顯著遲笨,沒有老先生的氣派與身分。

沒等二兒子張口,老先生把臉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聲:「廉仲!」

廉仲的胖臉上由紅而紫,不知怎樣才好,眼睛躲著廉伯。「廉仲!」老先生又叫了聲。「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盡孝,心中不安,不用!積善之家自有餘福,你哥哥的順利,與其說是他有本事,還不如說是咱們陳家過去幾代積成的善果。產業來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難,此中消息,」老先生慢慢搖著頭,「大不易言!簞食瓢飲,那乃是聖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們;騰達顯貴,顯親揚名,此乃人道,雖福命自天,不便強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樣的發展,你的才力本來不及他,況且又被你母親把你慣壞;我只求你循規蹈矩的去作人,幫助父兄去守業,假如你不能自己獨創的話。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點產業,這算不了什麼,我並不因此——這點產業——而喜歡;可是我確是喜歡,喜歡的是他的那點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孫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臉上見了汗,不知怎樣好,乘著父親和大成說話,慢慢的轉到老先生背後,去看牆上掛著的一張山水畫。大成還沒表示是否聽明白祖父的話,媽媽已經攜著妹妹進來了。女人在陳老先生心中是沒有一點價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門外,等著傳喚。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歲,長得還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媳婦。現在還不難看,皮膚很細,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沒有美的誘力了。在安穩之中,她有點不安的神氣,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臉上老帶著點笑容;似乎是給誰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個將死了婆婆,好脾氣,而沒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婦。她一進屋門,陳老先生就立了起來,好似傳見的典禮已經到了末尾。

「爺爺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著,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曉得去看什麼好。

「有什麼可喜!有什麼可喜!」陳老先生並沒發怒,臉上可也不帶一點笑容,好似個說話的機器在那兒說話,一點也不帶感情,公公對兒媳是必須這樣說話的,他彷彿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婦人的責任;就是別因富而驕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願把話說到家,免得使兒媳太難堪了。

廉伯太太胖臉上將要紅,可是就又掛上了點無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兒,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孫女,可是沒想招呼她。女兒都是陪錢的貨,老先生不願偏疼孫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親愛孫女。

老先生在屋裡走了幾步,每一步都用極堅實的腳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舉闊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鏡里,他微停了一會兒,端詳了自己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大兒子一笑。「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才難,才難;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難!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對著鏡子搖了半天頭。「懷才不遇,一無所成……」他捻著須梢兒,對著鏡子細端詳自己的臉。

老先生沒法子不愛自己的臉。他是個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該有的仁義禮智,與守道衛教的志願,可是還有點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這麼形容,紅臉長髯高吟「大江東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書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擔得起翼教愛民的責任。他自信學問與體魄都超乎人,他什麼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個候補知縣而永遠沒有補過實缺。因此,他一方面以為自己的懷才不遇是人間的莫大損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歡大兒子——文章經濟,自己的文章無疑的是可以傳世的,可是經濟方面只好讓給兒子了。

廉伯現在作偵探長,很能抓弄些個錢。陳老先生不喜歡「偵探長」,可是偵探長有升為公安局長的希望,公安局長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門提督正堂,那麼偵探長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從革命以後,官銜往往是不見經傳的,也就只好承認官便是官,雖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沒法子糾正。況且官總是「學優而仕」,名銜縱管不同,道理是萬世不變的。老先生心中的學問老與作官相聯,正如道德永遠和利益分不開。兒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錢,又是個孝子,老先生便沒法子不滿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他才稍有點忌妒兒子,可是這點牢騷正好是作詩的好材料,那麼作一兩首律詩或絕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傷。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兩趟,哀意漸次發散凈盡。「廉伯,今天晚上誰來吃飯。」

「不過幾位熟朋友。」廉伯笑著回答。

「我不喜歡人家來道喜!」老先生的眉皺上一些。「我們的興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們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長,還有王處長……」廉伯不願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氣有時候是古怪一點。老先生沒再說什麼。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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