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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我不願再提這回事了,不過為圓上場面,我總得把問題提出來;提出來放在這裡,比我聰明的人有的是,讓他們自己去細咂摸吧!

怎麼會「政治作用」里有兵變?

若是有意教兵來搶,當初幹嗎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幹嗎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搶鋪子的嗎?

安善良民要是會打搶,巡警幹嗎去專拿小偷?

人們到底願意要巡警不願意?不願意吧!為什麼剛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往外拿「警捐」?願意吧!為什麼又喜歡巡警不管事:要搶的好去搶,被搶的也一聲不言語?

好吧,我只提出這麼幾個「樣子」來吧!問題還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決,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這幾個「樣子」就真夠教我糊塗的了,怎想怎不對,怎摸不清哪裡是哪裡,一會兒它有頭有尾,一會兒又沒頭沒尾,我這點聰明不夠想這麼大的事的。

我只能說這麼一句老話,這個人民,連官兒,兵丁,巡警,帶安善的良民,都「不夠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兒就更大了呀!在這群「不夠本」的人們里活著,就是個對付勁兒,別講究什麼「真」事兒,我算是看明白了。

還有個好字眼兒,別忘下:「湯兒事」。誰要是跟我一樣,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頂好用這個話,又現成,又恰當,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繞糊塗了。「湯兒事」,完了;如若還嫌稍微禿一點呢,再補上「真他媽的」,就挺合適。

不須再發什麼議論,大概誰也能看清楚咱們國的人是怎回事了。由這個再談到警察,稀鬆二五眼正是理之當然,一點也不出奇。就拿抓賭來說吧:早年間的賭局都是由頂有字型大小的人物作後台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夠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賭局裡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趕到有了巡警之後,賭局還照舊開著,敢去抄嗎?這誰也能明白,不必我說。可是,不抄吧,又太不象話;怎麼辦呢?有主意,檢著那老實的辦几案,拿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抄去幾打兒紙牌,罰上十頭八塊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會上呢,大小也有個風聲,行了。拿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從一開頭就是抹稀泥。它養著一群混飯吃的人,作些個混飯吃的事。社會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為六塊錢賣命。這很清楚。

這次兵變過後,我們的困難增多了老些。年輕的小夥子們,搶著了不少的東西,總算髮了邪財。有的穿著兩件馬褂,有的十個手指頭戴著十個戒指,都揚揚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著巡警,鼻子里哽哽的哼白氣。我只好低下頭去,本來嗎,那麼大的陣式,我們巡警都一聲沒出,事後還能怨人家小看我們嗎?賭局到處都是,白搶來的錢,輸光了也不折本兒呀!我們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過來,太多了。我們在牆兒外聽見人家裡面喊「人九」,「對子」,只作為沒聽見,輕輕的走過去。反正人們在院兒裡頭耍,不到街上來就行。哼!人們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咱們留呀!那穿兩件馬褂的小夥子們偏要顯出一點也不怕巡警——他們的祖父,爸爸,就沒怕過巡警,也沒見過巡警,他們為什麼這輩子應當受巡警的氣呢?——單要來到街上賭一場。有骰子就能開寶,蹲在地上就玩起活來。有一對石球就能踢,兩人也行,五個人也行,「一毛錢一腳,踢不踢?好啦!『倒回來!』」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兒真不小呢,一點鐘里也過手好幾塊。這都在我們鼻子底下,我們管不管呢?管吧!一個人,只佩著連豆腐也切不齊的刀,而賭家老是一幫年輕的小夥子。明人不吃眼前虧,巡警得繞著道兒走過去,不管的為是。可是,不幸,遇見了稽察,「你難道瞎了眼,看不見他們聚賭?」回去,至輕是記一過。這份兒委屈上哪兒訴去呢?

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說,我要不是佩著那麼把破刀,而是拿著把手槍,跟誰我也敢碰碰,六塊錢的餉銀自然合不著賣命,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架不住碰在氣頭兒上。可是,我摸不著手槍,槍在土匪和大兵手裡呢。明明看見了大兵坐了車不給錢,而且用皮帶抽洋車夫,我不敢不笑著把他勸了走。他有槍,他敢放,打死個巡警算得了什麼呢!有一年,在三等窯子里,大兵們打死了我們三位弟兄,我們連凶首也沒要出來。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沒有一個抵償的,連一個挨幾十軍棍的也沒有!他們的槍隨便放,我們赤手空拳,我們這是文明事兒呀!

總而言之吧,在這麼個以蠻橫不講理為榮,以破壞秩序為增光耀祖的社會裡,巡警簡直是多餘。明白了這個,再加上我們前面所說過的食不飽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誰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我們不抹稀泥,怎麼辦呢?我——我是個巡警——並不求誰原諒,我只是願意這麼說出來,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裡有個譜兒。

爽性我把最泄氣的也說了吧:當過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們中間已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遇見官事,長官們總教我去擋頭一陣。弟兄們並不因此而忌妒我,因為對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後邊。這樣,每逢出個排長的缺,大家總對我咕唧:「這回一定是你補缺了!」彷彿他們非常希望要我這麼個排長似的。雖然排長並沒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幹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辦事訣竅,就是從前面那一大堆話中抽出來的。比方說吧,有人來報被竊,巡長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門窗戶院看一過兒,順口搭音就把我們在哪兒有崗位,夜裡有幾趟巡邏,都說得詳詳細細,有滋有味,彷彿我們比誰都精細,都賣力氣。然後,找門窗不甚嚴密的地方,話軟而意思硬的開始反攻:「這扇門可不大保險,得安把洋鎖吧?告訴你,安鎖要往下安,門坎那溜兒就很好,不容易教賊摸到。屋裡養著條小狗也是辦法,狗圈在屋裡,不管是多麼小,有動靜就會汪汪,比院里放著三條大狗還有用。先生你看,我們多留點神,你自己也得注點意,兩下一湊合,準保丟不了東西了。好吧,我們回去,多派幾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著吧!」這一套,把我們的責任卸了,他就趕緊得安鎖養小狗;遇見和氣的主兒呢,還許給我們泡壺茶喝。這就是我的本事。怎麼不負責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來,我就怎辦。話要說得好聽,甜嘴蜜舌的把責任全推到一邊去,準保不招災不惹禍。弟兄們都會這一套,可是他們的嘴與神氣差著點勁兒。一句話有多少種說法,把神氣弄對了地方,話就能說出去又拉回來,象有彈簧似的。這點,我比他們強,而且他們還是學不了去,這是天生來的才分!

趕到我獨自下夜,遇見賊,你猜我怎麼辦?我呀!把佩刀攥在手裡,省得有響聲;他爬他的牆,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好嗎,真要教他記恨上我,藏在黑影兒里給我一磚,我受得了嗎?那誰,傻王九,不是瞎了一隻眼嗎?他還不是為拿賊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強迫給人們剪髮,一人手裡一把剪刀,見著帶小辮的,拉過來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記上了。等傻王九走單了的時候,人家照準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讓你剪我的發,×你媽媽的!」他的眼就那麼瞎了一隻。你說,這差事要不象我那麼去當,還活著不活著呢?凡是巡警們以為該干涉的,人們都以為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有什麼法子呢?

我不能象傻王九似的,平白無故的丟去一隻眼睛,我還留著眼睛看這個世界呢!輕手躡腳的躲開賊,我的心裡並沒閑著,我想我那倆沒娘的孩子,我算計這一個月的嚼穀。也許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計,而用洋錢作單位吧?我呀,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算。多幾個銅子,我心裡就寬綽;少幾個,我就得發愁。還拿賊,誰不窮呢?窮到無路可走,誰也會去偷,肚子才不管什麼叫作體面呢!

十一

這次兵變過後,又有一次大的變動:大清國改為中華民國了。改朝換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並沒覺得這有什麼意思。說真的,這百年不遇的事情,還不如兵變熱鬧呢。據說,一改民國,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沒看見。我還是巡警,餉銀沒有增加,天天出來進去還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別人的氣,現在我還是受氣;原先大官兒們的車夫僕人欺負我們,現在新官兒手底下的人也並不和氣。「湯兒事」還是「湯兒事」,倒不因為改朝換代有什麼改變。可也別說,街上剪髮的人比從前多了一些,總得算作一點進步吧。牌九押寶慢慢的也少起來,貧富人家都玩「麻將」了,我們還是照樣的不敢去抄賭,可是賭具不能不算改了良,文明了一些。

民國的民倒不怎樣,民國的官和兵可了不得!象雨後的蘑菇似的,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當放在一塊兒說,可是他們的確有些相象的地方。昨天還一腳黃土泥,今天作了官或當了兵,立刻就瞪眼;越糊塗,眼越瞪得大,好象是糊塗燈,糊塗得透亮兒。這群糊塗玩藝兒聽不懂哪叫好話,哪叫歹話,無論你說什麼;他們總是橫著來。他們糊塗得教人替他們難過,可是他們很得意。有時候他們教我都這麼想了:我這輩大概作不了文官或是武官啦!因為我糊塗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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