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晚飯吃過了好久,電報還沒有到;鹿書香和郝鳳鳴已等了好幾點鐘——等著極要緊的一個電報。

他倆是在鹿書香的書房裡。屋子很大,並沒有多少書。電燈非常的亮,亮得使人難過。鹿書香的嘴上搭拉著支香煙,手握在背後,背向前探著些;在屋中輕輕的走。中等身材,長臉,頭頂上禿了一小塊;臉上沒什麼顏色,可是很亮。光亮掩去些他的削瘦;大眼,高鼻樑,長黑眼毛,顯出幾乎是俊秀的樣子。似乎是欣賞著自己的黑長眼毛,一邊走一邊連連的眨巴眼。每隔一會兒,他的下巴猛的往裡一收,脖子上抽那麼一下,象噎住了食。每逢一抽,他忽然改變了點樣兒,很難看,象個長臉的餓狼似的。抽完,他趕快又眨巴那些黑美的眼毛,彷彿為是恢複臉上的俊秀。

煙捲要掉下來好幾回,因為他抽氣的時候帶累得嘴唇也咧一咧;可是他始終沒用手去扶,沒工夫顧及煙捲。煙捲到底被脖子的抽動給弄掉了,他眨巴著眼用腳把它揉碎。站定,似乎想說話;脖子又噎了一下,忘了說什麼。

郝鳳鳴坐在寫字檯前的轉椅上,臉朝著玻璃窗出神。他比鹿書香年輕著好些,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圓頭圓臉圓眼睛,有點傻氣,可是俊得挺精神,象個吃飽了的笨狗似的。洋服很講究,可是被他的面貌上體態減少了些衣服的漂亮。自膝以下都伸在寫字檯的洞兒里,圓滿得象倆金橘似的手指肚兒無聲的在膝上敲著。他早就想說話,可是不便開口。抽冷子院中狗叫了一聲,他差點沒由轉椅上出溜下去,無聲的傻笑了一下,向上提了提身子,繼續用手指敲著膝蓋。

在飯前,雖然著急,還能找到些話說;即使所說的不都入耳,也願意活動著嘴唇,掩飾著心中的急躁。現在,既然靜默了許久,誰也不肯先開口了,誰先開口彷彿就是誰沉不住氣。口既張不開,而著急又無濟於事,他們都想用一點什麼別的事岔開心中的煩惱。那麼,最方便的無過於輕看或甚至於仇視面前的人了。郝鳳鳴看著玻璃,想起自己當年在英國的一個花園裡,伴著個秀美的女友,欣賞著初夏的櫻花。不敢順著這個景色往下想,他撩了鹿書香一眼——在電燈下立著,頭頂上禿的那一塊亮得象個新鑄的銅子。什麼東西!他看準了這個頭上禿了一塊的傢伙。心中咒罵,手指在膝蓋上無聲的擊節:小小的個東洋留學生,人模狗樣的竟自把個地道英國碩士給壓下去,什麼玩藝!

郝鳳鳴真是不平,憑自己的學位資格,地道西洋留學生,會來在鹿書香這裡打下手,作配角;鹿書香不過上東洋趕過幾天集,會說幾個什麼什麼「一馬司」!他不敢再想在英國時候那些事,那些女友,那些志願。過去的一切都是空的。把現在的一切調動好了才算好漢。是的,現在他有妻小,有包車,有擺著沙發的客廳,有必須吃六角錢一杯冰激凌的友人……這些湊在一塊才稍微象個西洋留學生,而這一切都需要錢,越來越需要更多的錢。為滿足太太,為把留學生作到家,他得來敷衍向來他所輕視的鹿書香,小小的東洋留學生!他現在並非沒有事作,所以他不完全懼怕鹿書香。不過,他想要進更多的錢,想要再增高些地位,可就非仗著鹿書香不可。鹿書香就是現在不作事,也能極舒服的過活,這個,使他羨慕,由羨慕而忌妒。鹿書香可以不作事而還一天到晚的跳騰,這幾乎是個靈感;鹿書香,連鹿書香還不肯閑著,郝鳳鳴就更應當努力;以金錢說,以地位說,以年紀說,他都應當拚命的往前干,不能知足,也不許知足。設若光是由鹿書香得到這點靈感,他或者不會懷恨,雖然一向看不起這個東洋留學生。現在,他求到鹿書香的手裡,他的更好的希望是仗著鹿書香的力量才能實現,難堪倒在其次,他根本以為不應當如此,一個西洋留學生就是看洋樓也比留東洋的多看見過幾所,先不用說別的!他不平。可是一時無法把他與鹿書香的上下顛倒過來。走著瞧吧,有朝一日,姓郝的總會教鹿書香認識清楚了!

又偷偷看了鹿書香一眼,他想起韻香——他的太太。鹿書香的叔伯妹妹。同時,他也想起在英國公園裡一塊玩耍的那個女郎,心中有點迷糊。把韻香與那個女郎都攙在一處,彷彿在夢中那樣能把倆人合成一個人,他不知是應當後悔好,還是……不,娶了就是娶了,不便後悔,韻香又清楚的立在目前。她的頭髮,燙一次得十二塊錢;她的衣服,香粉,皮鞋,手提包……她可是怪好看呢!花錢,當然得花錢,不成問題。天下沒有不費錢的太太。問題是在自己得設法多掙。想到這兒,他幾乎為憐愛太太而也想對鹿書香有點好感。鹿書香也的確有好處:永遠勸人多掙錢,永遠教給人見縫子就鑽……郝鳳鳴多少是受了這個影響,所以才肯來和他一同等著那個電報。有這麼個大舅子,正如有那麼個漂亮的太太,也並不是件一希望就可以作到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身分;當然,地道留英的學生再弄不到這麼點便宜,那還行!

即使鹿書香不安著好心,利用完了個英國碩士而過河拆橋,郝鳳鳴也不怕,他是鹿家的女婿,憑著這點關係他敢拍著桌子,指著臉子,和鹿書香鬧。況且到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把韻香搬了來呢!是的,一個西洋留學生假若干不過東洋留學生的話,至少一個妹夫也可以挾制住個大舅子。他心中平靜起來,臉上露出點笑容,象夏天的碧海,只在邊岸上擊弄起一線微笑的白花。他閉上了眼。

狗叫起來,有人去開大門,郝鳳鳴猛的立起來,臉上忽然發了熱。看看窗外,很黑;回過頭來看鹿書香,鹿書香正要點煙,右手拿著火柴,手指微微的哆嗦;看著黑火柴頭,連噎了三口氣。

張順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個白紙封,上面畫著極粗的藍字。亮得使人難過的電燈似乎把所有的光全射在那個白紙封兒上。鹿書香用手裡的火柴向桌上一指。等張順出去,他好象跟誰搶奪似的一把將電報抓到手中。

郝鳳鳴不便於過來,英國紳士的氣派使他管束住心中的急切。可是,他臉上更熱了。這點熱氣使他不能再獃獃的立候,又立了幾秒鐘,他的紳士氣度被心中的熱氣燒散,他走了過來。

鹿書香已把電報看了兩遍,或者不止兩遍,一字一字的細看,好象字字都含著些什麼不可解的意思。似乎沒有可看的了,他還不肯撒手;郝鳳鳴立在他旁邊,他覺得非常的可厭。他一向討厭這個穿洋服的妹夫,以一個西洋留學生而處處仗著人,只會吃冰激凌與跳舞,正事兒一點也不經心。這位留學生又偏偏是他的妹丈,為鹿家想,為那個美麗的妹妹想,為一點不好說出來的嫉妬想,他都覺得這個傻蛋討厭,既討厭而又幸運;他猜不透為什麼妹妹偏愛這麼個傢伙,妹妹假若真是愛他,那麼他——鹿書香——似乎就該討厭他,說不出道理來,可是只有這麼著心裡才舒服一點。他把電報扔在桌子上,就手兒拿起電報的封套來,也細細的看了看。然後,似乎忘了郝鳳鳴的討厭,又從郝的手裡看了電報一遍,雖然電報上的幾個字他已能背誦出來,可還細心的看,好似那些藍道子有什麼魔力。

郝鳳鳴也至少細細看了電報兩遍。覺出鹿書香是緊靠在他的身旁,他心中非常憋悶得慌:紙上寫的是鹿書香,身旁立著的是鹿書香,一切都是鹿書香,小小的東洋留學生,大舅子!

「怕什麼偏有什麼,怕什麼……」鹿書香似乎沒有力量說完這句話,坐下,噎了口氣。

「可不是,」郝鳳鳴心中幾乎有點快活,鹿書香的失敗正好趁了他的心愿,不過,鹿的失敗也就是自己的失敗,他不能完全憑著情感作事,他也皺上了眉。

鹿書香閉上了眼,彷彿極疲倦了似的。過了一會兒,臉上又見了點血色,眼睛睜開,象和自己說似的:「副局長!副——局長!」

「電碼也許……」郝鳳鳴還沒有放手那個電報,開始心裡念那些數目字,雖然明知一點用處沒有。

「想點高明的會不會!」鹿書香的話非常的難聽。他很想說:「都是你,有你,什麼事也得弄嘩拉了!」可是他沒有往外說,一來因為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二來面前沒有別人,要洩洩怒氣還是非對郝鳳鳴說說不可;既然想對他說說,就不能先開口罵他。他的話轉到正面兒來:「局長,好;聽差,也好;副局長,哼!我永不嫌事小,只要獨當一面就行。副局長,副師長,副總統,副的一切,凡是副的都沒用!遞給我支煙!」

「電報是犬稜發的,正式的命令還沒有到。」郝鳳鳴鄭重的說。對鹿書香的人,他看不大起;對鹿書香的話,他可是老覺得有些價值。鹿書香的話總是由經驗中提煉出來的,老能夠赤裸裸的說到事情的根兒上,就事論事,不帶任何無謂的感情與客氣。郝鳳鳴曉得自己沒這份兒本事,所以不能不佩服大舅子的話,大舅子的話比英國紳士的氣度與文化又老著幾個世紀,一點虛偽沒有,伸手就碰在痒痒筋兒上。「什麼正式的命令?你這人沒辦法!」鹿書香很想發作一頓了,可是又管住了自己,而半惱半親近的加了點解釋:「犬稜的電報才算事,命令?屁!」

郝鳳鳴依然覺得這種話說得很對,不過象「屁」字這類的字眼不大應該出自個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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