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說小陳是個「兔子」。

我認識他,從他還沒作票友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很瘦弱,很聰明,很要強,很年輕,眉眼並不怎麼特別的秀氣,不過臉上還白凈。我和他在一家公司里共過半年多的事,公司里並沒有一個人對他有什麼不敬的態度與舉動;反之,大家都拿他當個小兄弟似的看待:他愛紅臉,大家也就分外的對他客氣。他不能,絕對不能,是個「兔子」。

他真聰明。有一次,公司辦紀念會,要有幾項「遊藝」,由全體職員瞎湊,好不好的只為湊個熱鬧。小陳紅著臉說,他可以演戲,雖然沒有學過,可是看見過;假若大家願意,他可以試試。看過戲就可以演戲,沒人相信。可是既為湊熱鬧,大家當然不便十分的認真,教他玩玩吧,唱好唱壞有什麼關係呢。他唱了一出《紅鸞喜》。他的嗓子就和根毛兒似的那麼細,坐在最前面的人們也聽不見一個字,可是他的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沒有一處不好的,就好象是個嗓子已倒而專憑作工見長的老伶,處處細膩老到。他可是並沒學過戲!無論怎麼說吧,那天的「遊藝」數著這出《紅鸞喜》最「紅」,而且掌聲與好兒都是小陳一個人得的。下了裝以後,他很靦腆的,低著頭說:「還會打花鼓呢,也並沒有學過。」不久,我離開了那個公司。可是,還時常和小陳見面。那出《紅鸞喜》的成功,引起他學戲的興趣。他拜了俞先生為師。俞先生是個老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五十多歲了,可是嗓子還很嬌嫩,高興的時候還能把鬍子剃去,票出《三堂會審》。俞先生為人正直規矩,一點票友們的惡習也沒有。看著老先生撅著鬍子嘴細聲細氣的唱,小陳紅著臉用毛兒似的小嗓隨著學,我覺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時候我也跟著學幾句。我的嗓子比小陳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兒來,唱著唱著我自己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厲害:「算了吧,你聽我徒弟唱吧!」小陳微微一笑,臉向著牆「喊」了幾句,聲音還是不大,可是好聽。「你等著,」老先生得意的對我說,「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出來!真有味!」

俞先生拿小陳真當個徒弟對待,我呢也看他是個小朋友,除了學戲以外,我們也常一塊兒去吃個小館,或逛逛公園。我們兩個年紀較大的到處規規矩矩,小陳呢自然也很正經,連句錯話也不敢說。就連這麼著,俞先生還時常的說:「這不過是個玩藝,可別誤了正事!」

小陳,因為聰明,貪快貪多,恨不能一個星期就學完一齣戲。俞先生可是不忙。他知道小陳聰明,但是不願意教他貪多嚼不爛。俞先生念字的正確,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見的。他楞可少教小陳學幾個腔兒,而必須把每個字念清楚圓滿了。小陳,和別的年輕人一樣,喜歡花哨。有時候,他從留音機片上學下個新腔,故意的向老先生顯勝。老先生雖然不說什麼,可是心中不大歡喜。經過這麼幾次,老先生可就背地裡對我說了:「我看哪,大概這個徒弟要教不長久。自然嘍,我並不要他什麼,教不教都沒多大關係。我怕的是,他學壞了,戲學壞了倒還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我是真愛這個小人兒,太聰明!聰明人可容易上當!」

我沒回答出什麼來,因為我以為這一半由於老先生的愛護小陳,一半由於老先生的厭惡新腔。其實呢,我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兒分什麼新舊邪正呢。我知道我頂好是不說什麼,省得教老先生生氣。

不久,我就微微的覺到,老先生的話並非過慮。我在街上看見了小陳同著票友兒們一塊走。這種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除了會唱幾句,並沒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們什麼也不是。他們雖然不是職業的伶人,可也頭上剃著月亮門,穿張打扮,說話行事,全象戲子,即使未必會一整齣戲,可是習氣十足,我把這個告訴給俞先生了,俞先生半天沒說出話來。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陳也在那裡呢。一看師徒的神氣,我就知道他們犯了擰兒。我剛坐下,俞先生指著小陳的鞋,對我說:「你看看,這是男人該穿的鞋嗎?葡萄灰的,軟梆軟底!他要是登台綵排,穿上花鞋,逢場作戲,我決不說什麼。平日也穿著這樣的鞋,滿街去走,成什麼樣兒呢?」

我很不易開口。想了會兒,我笑著說,「在蘇州和上海的鞋店裡,時常看到顏色很鮮明,樣式很輕巧的男鞋;不比咱們這兒老是一色兒黑,又大又笨。」原想這麼一說,老先生若是把氣收一收,而小陳也不再穿那雙鞋,事兒豈不就輕輕的揭過去了么。

可是,俞先生一個心眼,還往下釘:「事情還不這麼簡單,這雙鞋是人家送給他的。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兒們的那些花樣都瞞不了我。今天他送雙鞋,明天你送條手絹,自要伸手一接,他們便吐著舌頭笑,把天好的人也說成一個小錢不值。你既是愛唱著玩,有我教給你還不夠,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聯聯呢?!何必弄得好說不好聽的呢?!」

小陳的臉白起來,我看出他是動了氣。可是我還沒想到他會這麼暴烈,楞了會兒,他說出很不好聽的來了:「你的玩藝都太老了。我有工夫還去學點新的呢!」說完,他的臉忽然紅了;彷彿是為省得把那點靦腆勁兒恢複過來,低著頭,抓起來帽子,走出去,並沒向俞老師彎彎腰。

看著他的後影,俞先生的嘴唇顫著,「嘔」了兩聲。「年輕火氣盛,不必——」我安慰著俞先生。

「哼,他得毀在他們手裡!他們會告訴他,我的玩藝老了,他們會給他介紹先生,他們會躥弄他『下海』,他們會死吃他一口,他們會把他鼓逗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氣得不舒服了好幾天。

小陳用不著再到俞先生那裡去,他已有了許多朋友。他開始在春芳閣茶樓清唱,春芳閣每天下午有「過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為俞先生,我也認識幾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裡去泡壺茶,聽三兩齣戲;前後都有熟人,我可以隨便的串——好觀察小陳的行動。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人說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錯,他的臉白凈,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聰明,有職業,靦腆;不論他怎麼變,決不會變成個「那個」。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一邊去觀察他的行動,也一邊很留神去看那些說他是「那個」的那些人們。

小陳的服裝確是越來越匪氣了,臉上似乎也擦著點粉。可是他的神氣還是在靦腆之中帶著一股正氣。一看那些給他造謠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過來: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雙葡萄灰色的鞋一樣,都並不出於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們的套兒。俞先生的話說得不錯,他要毀在他們手裡。

最惹我注意的,是個黑臉大漢。頭上剃著月亮門,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遠穿著極長極瘦綢子衣服,領子總有半尺來高。

據說,他會唱花臉,可是我沒聽他唱過一句。他的嘴裡並不象一般的票友那樣老哼唧著戲詞兒,而是念著鑼鼓點兒,嘴裡念著,手腳隨著輕輕的抬落;不用說,他的工夫已超過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傢伙點的程度,大概他已會打「單皮」。

這個黑漢老跟著小陳,就好象老鴇子跟著妓女那麼寸步不離。小陳的「戲碼」,我在後台看見,永遠是由他給排。排在第幾齣,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張與說法。他知道小陳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兒戲;他知道小陳剛排熟了《得意緣》,所以必定得過一過。要是湊不上角兒的話,他可以臨時去約。趕到小陳該露了,他得拉著小陳的手,告訴他在哪兒叫好,在哪兒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應在哪個關節「碼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時候,他還遞給小陳一粒華達丸。拿他和體育教員比一比,我管保說,在球隊下場比賽的時候那種種囑告與指導,實在遠不及黑漢的熱心與周到。

等到小陳唱完,他永遠不批評,而一個勁兒誇獎。在誇獎的言詞中,他順手兒把當時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極厲害的攻擊:誰誰的嗓子象個「黑頭」,而腆著臉硬唱青衣!誰誰的下巴有一尺多長,脊背象黃牛那麼寬,而還要唱花旦!這種攻擊既顯出他的內行,有眼力,同時教小陳曉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實在自己有超過他們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時候,我看出來,似乎很難為情,設法不教黑漢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來,將來他也能變成個名伶;這點希望的實現都得仗著黑漢。黑漢設若不教他和誰說話,他就不敢違抗,黑漢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這麼個黑漢老在小陳身旁,大概就沒法避免「兔子」這個稱呼吧?

小陳一定知道這個。同時,他也知道能變成個職業的伶人是多麼好的希望。自己聰明,「說」一遍就會;再搭上嗓子可以對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資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幾千的包銀,幹什麼不往這條路上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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