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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為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家!」

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備參加戰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麼!「寧自一把火把農場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象農場是他一手創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後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象雙生的兄弟。最後,妙齋要立刻發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教他怎麼來,怎麼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地演說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說後,成了樹華農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讚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並不是不知道,秦先生並不見得有什麼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於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而且相當地有辦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場無關,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場里。他在城裡,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裡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於農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裡,就必會把大家團結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並沒對大家公開地說什麼,而只時常和妙齋有說有笑地並肩而行。大家看著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於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並不能這麼容易得到勝利,於是抱著干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而拚命往手中摟東西,好象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曆年是丁主任的一「關」。表面上,他還很鎮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牢騷。「沒關係!」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液循環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太太——張股東的二夫人——那裡的年禮送少了!他楞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並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於是一直到燈節,農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後的那麼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象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象不知落在哪裡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著頭,在霧中立著一團團的黑影。農場里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後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場開始有人起床。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著不知有多少衣服,象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後面是個中年的挑案,挑著一大一小兩隻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著熱汗。最後,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著頭,發很長,穿著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著,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裡拿著箇舊洋磁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象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子又微微的橫著,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著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象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嘆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後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象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象受過多少什麼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餘。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誇讚這農場幾句,可是,隨著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麼心事——象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著,對著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彷彿並沒看到什麼。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目。可是,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並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楞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麼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痴。

現在,她扭著點臉,看著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為最美的姿態,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著她。「哪個叨?」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說。

「幹什麼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著明霞。

「我是這裡的主任。」那個男的一邊說,一邊往裡走。「啊?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們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

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象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著棉袍,手裡拿著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麼來的怎麼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著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後,把鈕子扣好,穩重莊嚴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說:「主任太太吧?」緊跟著,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裡邊來嗎!」把夫妻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並沒有問多少錢雇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案——正好比雇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著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著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幹嗎忙著問,日子長著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著工人裝,和工頭把農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回來,他催丁主任辦交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園藝的。畢業後便在母校里作講師。他聰明,強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象繡花的姑娘的那麼輕巧、準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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