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甲馬與鬥牛第20節 甲馬與鬥牛(1)

(1)

已經快要臨近離開的日子。一天,從格拉納達郊區的一個小村回來,正疲憊地尋找旅館呢,突然在牆上看見了一張海報。眼睛被雪亮的光射得失明,心也霎那間急跳起來:

鬥牛!……

我激動得簡直不能自制。沒想到,悲願被承領了,我們並不是永遠都活該倒霉的人。本來冬季來到這兒,離開的時間定在四月初,是為了既能沾上鬥牛季節的邊,又能趕上聖周(SemanaSanta)的熱鬧。誰知道一到西班牙就發現:各地的聖周都在我們歸國之後才開始,年初抵達的時候正是隆冬,鬥牛的火熱季節,剛剛過去。

我們只能自嘆命苦,斷念於聖周的眼福,拂去鬥牛的魅力,一站站一步步,走上自己的尋覓路。誰知在歲末年終之際,突然消息又改變了:有一場鬥牛,是本年度全國的最後一場——正等候我們憑票入場!

簡直不知怎麼打發那天之前的時間。哈哈,toro!哈哈,鬥牛!……我逢人便說我要去看鬥牛了,樂滋滋地想與人分享。除了山洞裡認識的那個漆黑短鬍子的巴爾,人人都向我們表示祝賀。巴爾冷冷地說:「Toro!?……那可是非常野蠻的!」他這個人,生來就是為了給人掃興。誰會理睬他?我把他轉瞬忘到腦後,研究起鬥牛場的知識。我甚至趁著專程去鬥牛場買票的時候,隔著鐵柵欄看了場地,研究了所有的向陽面和背陰面的座位。

(2)

鬥牛場里的座位分為兩大類:sol(陽光)sombra(蔭涼)。因為下午開始的鬥牛,一定使一半的座位暴晒在日光里,而讓另一半座位罩在蔭涼,所以兩類票價錢不同。Sol區的票當然便宜,於是這個詞也成了一種下層階級的代名詞。而sombra則高貴、隱蔽、舒適,受到社會的蔭庇。好像有一個小說或評論,題目就是《陽光與陰影》(SolySombra),含義雙關,講一位作家最初的卑微,講他成功後進入上流,那裡的腐銹。

我們要買sol上台,最便宜的票。我對加入西班牙的sol階層興緻勃勃,但我們也充分計算了毒日頭的威脅、以及sol價錢能覆蓋的最好位置。所以,我們提前兩小時跑到了鬥牛場。

門敞開著,雜務人員在忙碌什麼。機會難得,我們隨一些西班牙人溜進去。一個模樣像退役鬥牛士的老紳士,正在獨自散步。我們趕緊過去,想對鬥牛常識臨陣磨槍。他用一口鐘的嗓音,用兩個詞的短語,瞬間便使我們服了氣。大概他斷定自己是本世紀最大的美男子,所以渾身發散著約合十個電影男明星的傲慢,完全對我們不屑回答。

好狂的派頭!我不禁讚歎。於是我們不再打攪,離開他卻進了鬥牛場正中。走了一圈,感覺了自己的腳,踩踏沙場的滋味。也有一本鬥牛士小說叫《血與沙》(SangreyArena),那「沙」就指的這塊地方。

從高處的上區入場後,我們立即爬下來降到與下區交界的欄杆處,再橫著越過一個個看台,到了——上台與下台、烈日與蔭涼的交界處。四顧還沒有幾個觀客,陽光和蔭涼的分界線,幾乎就穿過我們的座位。現在並不曬;心裡有一種棚戶區少年終於憑一張sol票、潛入了夢想的場子的感覺。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坐下來,細細觀看環境。

格拉納達的鬥牛場,是一座紅磚疊砌的摩代哈爾式樣建築。這種紅磚圓拱的樸素粗獷風格,如今仍在獨享青睞,執西班牙風格建築之牛耳。不消說,格拉納達做為風格的源頭,當然不能例外。我欣賞著那些磚拱。正是下午四點多的時分,陽光眩目地穿透紅瓦迎面射來。越過對面的半圓形暗色蔭涼,能看見西埃拉•奈瓦達的遙遙雪頂。

手中的入場劵上印著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渾身金綉,眺望雪山。說明文字介紹:這是一個格拉納達人,還只是一個見習的鬥牛士,大概還沒有叫響的沙場名,叫艾爾.芳迪。

(3)

我最發愁描寫美和畫面,因為它們本來就不是文字能做到的事兒。可是總不能在散文半截潛入一個音畫文件,請讀者自行點擊吧?在這本安達盧斯小冊子里,無奈我幾次被迫描寫,煩躁地說圖畫寫歌聲。而這一回面對的,是奔突的活牛和殘酷的刺殺——怎麼辦呢。

老辦法,我只能竭力寫得簡單。不是為了少寫則少錯;是因為那樣可以從可怕的煩躁中,儘早地逃脫出來——

門嘩啦一聲開了。說時遲,一頭渾身黑亮的健美公牛,箭一般筆直電一般迅疾地衝出,朝著手持粉紅的咖巴(capa),正迎面等候它的劍士。牛的銳角筆直對著那塊陷阱般的咖巴,死命地撞了過去。

那塊俗艷的粉紅布篷,恰巧就在被牛角挑破的瞬間,畫了一個優雅的大弧。雄牛如一陣暴風,但它空空地疾掠而過,沒有撞倒咖巴一側的艾爾?芳迪。

奧~~唻!

鄰座的漢子嘎聲大吼。我斜瞥過去,見他粗野又興奮。奧唻!估計這人不是個卡車司機就是個退休警察。

第一個回合,就使艾爾•芳迪贏得了滿堂彩。

鄰座啞著嗓自語道:「不錯,非常不錯!」好像由於這是位見習鬥牛士,所以他寬洪大量尺度放鬆。為了能看得懂些,我們開始打攪這鄰座。「先生,那些穿紫的黑的衣服,那些四周的人,是做什麼的?」「他們?!他們什麼也不是!只是……小東西。」

力量飽滿的公牛神采奕奕,昂著漂亮的頭再次風馳電掣衝來。欺騙的粉紅咖巴一甩,它又撲了個空。急煞腳的時候,公牛險些摔倒,蹄子銳烈地划起一團土霧。奧~~唻!全場的喝彩聲隨著牛的撞擊、剎腳、踉蹌騰空而起,奧唻!喝彩如平地一聲雷。

三次進攻之後,公牛的銳氣被磨平了。它又抖擻精神,向那塊粉紅的布旗子衝突撞擊了幾次,但是大概它自己也覺得出,它頂出的犄角,如鋼刀入到水裡、如箭射入空氣一般,瞬忽便被化解掉了。

我看得津津有味。鄰座時而細緻,時而沒耐心地告訴我們一些鬥牛規矩。告訴我們那塊鬥牛斗蓬叫做capa,告訴我們劍客叫matador,就要出場的騎馬胖子,叫做picador(長矛手)。但好像他對正在場上瀟洒表演的見習鬥牛士艾爾•芳迪,並不熟悉。

在燕形的大咖巴翻舞之中,公牛幾經無效的攻擊,暴怒似乎平息了許多。就在這時,一陣軍號聲響起,穿著牛皮護套的肥胖甲馬出場了。

第六章 甲馬與鬥牛第21節 甲馬與鬥牛(2)

(4)

我盯著那副結實的牛皮甲。它一出場,我就有了預感。不知怎麼,我心裡慢慢漲起一股不安。那是一副皮圓筒,皮矮牆。圓圓低垂的一圈厚皮罩,攔著那匹粗腿的重型馬的馬的全身,直到腳踝。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聯想到公牛無法撞擊它。犄角會被彈回來,頂多蓬地響一聲,我想。

馬上騎著一個胖子,戴一頂平圓帽,手執一柄長矛。「Picador!」鄰座粗漢轉臉對我指點道。「皮嘎朵爾!」我大聲回答,表示已經明白。

幾個穿紫穿黑的「小東西」,把公牛逗引到了甲馬正面。

黑公牛發覺,一個緩緩移動的大圓筒,居然膽敢攔住了路——於是,它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關鍵的突刺。

牛角狠狠地撞在皮圍裙上,響起了悶悶的蓬的一聲。

甲馬只是微微一晃,能摧毀一座房屋的猛力被消解了。與此同時,皮嘎朵爾的長矛刺進了牛背。公牛退了半步再死命頂去,它的犄角徒勞地頂著鬆軟的厚皮罩,牛背上血流淌下,但看不清楚,只見漆黑的皮被血染得淋漓。胖子在馬鐙上站立起來,豎著矛往下扎。使勁地搗。

牛茫然地撤退幾步,這個怪物怎麼不倒下去呢?它鼓足蠻力,再次沖了上去。牛角又一次蓬地撞在皮牆上,甲馬依然只是微微搖晃。而那長矛趁勢又刺進脊骨,我斷定矛尖刺入的不是皮肉而是脊椎,看得出公牛疼痛至極。

皮嘎朵爾站在鐙上,他似乎快感無限,豎著矛對著牛背,使勁地搗。

公牛絕望了。但它再無後路,無論為了解疼還是為了復仇,它都只能掙命死抵,攻破這道萬惡的皮城牆。用犄角頂、抵、鑽,不放走又硬又軟的敵人,拼上全身的重量和力氣。

甲馬的厚皮罩子,它的緩衝性能,消解了公牛的攻擊和尊嚴。我心裡古怪地感到不平,感情正悄悄沸騰。

(5)

但是看不太出出血的程度,因為血在漆黑的背上,並不是紅的。觀眾只能看見牛背上流淌淋漓,沒有使他們不安的紅色。

花鏢上粘著鮮艷的花絮。不用「小東西」,艾爾?芳迪雙鏢高舉,身如彎弓,奮力躍起,准准紮下。他在公牛衝來時矯健優雅,竭力表演著他的男性美。他鏢鏢中的,無一鏢脫手,無一鏢刺偏,博得了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受傷的公牛好像在捨命陪君子。它忍著我猜是傷了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