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承志訪談自由的行旅

作家張承志訪談自由的行旅(1)

自由的行旅——作家張承志訪談

2005年1月,著名作家張承志推出了他的最新散文集《鮮花的廢墟》。下面是張承志接受訪談的記錄。

問:從《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以下簡稱《鮮花》)一書的寫作到出版已有兩年多時間了,你似乎一直沉浸在對於「安達盧斯」的回憶之中,是不是因為對這本書花費了較多的心血而有所偏愛?

答:我第一次去西班牙是在1999年,2003年又去了一次。範圍大概是地中海周圍地區,主要是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法國等國家。每次都是三個月的簽證,自己找旅館,坐最便宜的長途汽車,邊走邊看,就這樣把百分之八十的古代遺址都跑了一遍。在寫作過程中,又會回憶起當時的種種細節;在這本書的製作過程中又能自己參與,合作得很愉快。可以說,在我迄今為止出版的六十多部著作中,《鮮花》是我最為盼望也是最為滿意的一本書。

問:《鮮花》一書中描述的旅行路線主要是在西班牙及摩洛哥,但你似乎更喜歡「安達盧斯」這個說法,是不是有特殊的含義?

答:如果不是出於對讀者的考慮,把我其中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拿出來當了書名,我可能更喜歡直接用「安達盧斯紀行」這個名字。朋友給我發郵件,經常會在最後問我一句:「你那本《安達盧斯》寫得怎麼樣了?」跟熟悉的了聊起天來,天南海北地說上一通,我就會跟他們侃一侃「安達盧斯」。

阿拉伯人把穆斯林的西班牙稱作安達盧斯(Al-andalus)。從公元8世紀到公元15世紀,伊比利亞半島的中南部以及直布羅陀海峽以南的地區,是一個傳奇的文明開花、結果並且凋零的地方。所以,安達盧斯一語也意味著那個歷史時代。我對它深懷興趣是自然的;因為它不僅是穆斯林戰勝了西方,而且是整個東方惟有一次的戰勝西方、尤其是文明戰勝西方的一段歷史。

問:在二十餘年的文學生涯中,你的足跡曾遍及歐美、日本、蒙古諸國,但是論及異國文化的魅力,你卻最為鍾情於西班牙,並將其視為夢想中的天涯海角。能比較一下文化方面的異同嗎?

答:若回首國外的腳印,也許首推當屬日本。因為我畢竟在那裡兩度求學,不僅粗知語言,也對文化有所感悟,在人生艱險之際,也是在那裡實現了轉機。其次可以數到蒙古,它是我對烏珠穆沁草原一生探求的延長。此外難忘的還有南洋的馬來,它給了我重要的開眼。不用說,渴望一睹芳容的地方還多得很:土耳其和哈薩克、茅利塔尼亞和車臣尼亞、塞普勒斯和巴勒斯坦,一片神秘的黑非洲,充滿希望的南美洲。——在我的喜愛程度的名單上,最後才能排到法、德、美、加,所謂的一類國家。雖然我也曾不遠萬里抵達,而且一再企求深入,但它們與我緣如薄紙,不能喚起投奔或窮究的衝動。

惟西班牙是個特例。比起日本的文化曖昧,它的色彩濃烈而鮮明,它的脈絡刀砍般清楚。它好像歐洲之家的壞孩子,不修邊幅,粗拉隨便,多少有點窮。它的每一項文化風俗都呈著異色的面相,每一個故事都糾纏著世界史的綱目。它是東方與西方的真正邊界,爭戰的刀痕今天還留在牆上,供像我這樣的人前去尋覓,考古訪今。我覺得自己在西班牙的幾個月,雖然整日在外奔波身體很疲累,但在精神上很興奮,經常會被西班牙人的熱情所感染,隨時有新的發現與感動。我想我之所以鍾情西班牙,主要是一種氣質上的相合吧。

問:與年輕時相比,你現在選擇去國外旅行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嗎?

答:我覺得有三大文明覆蓋之地,最能吸引我。現在我似乎已慣成了一種毛病——何止單調的北美,哪怕是花都巴黎,或者是巴塞羅那,只要沒有幾層文化的重疊,哪兒都不能使我滿足。我現在給自己喜愛的歐洲,立下了一個苛刻的標準:

一座名城,必須要同時擁有羅馬、阿拉伯、天主教三種遺迹和文化。只有那樣的地方,才值得為它奔波。除非你是飽暖思旅遊的富人,只要你是為了突破狹窄知識的牢籠,數載積蓄付諸一擲,你就應該追求——求知的震撼和愉悅。

若不是非強求三項,而是兼有東西方文明即可——那同時擁有羅馬和阿拉伯、抑或是有著摩爾和天主教文明遺存的城市就太多了。

問:你在《近處的卡爾曼》中提到了傅雷譯文的「粗糙」,這似乎與人們心目中對傅譯的印象有較大的不同。

答:我在文章中提到:傅雷在翻譯時不知為什麼刪去了《卡爾曼》中那一段重要的語言學例句。類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對付比如阿拉伯語詞的時候(比如譯阿卜杜•拉赫曼為阿勃拉•埃爾•拉芒)。與其說這是一個失誤,不如說這是一個標誌——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對特殊資料的敏感,也缺乏對自己視野的警覺。

問:這兩次西班牙之行,除了認識上的收穫,我覺得你似乎特彆強調求知的熱情。你幾次提到小學生的心態,能不能展開來談一談?

答:我感覺學習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有的人也許不太理解,但我一直能體會這種樂趣。比如說我去西班牙之前,還特意學了一些西班牙語,這樣跟人交流的時候你會覺得很貼近,也更能理解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一種精神氣質。如果不僅戰勝了生活,還帶來了樂趣,人就非常愉快。

作家張承志訪談自由的行旅(2)

問:除了寫作以外,你還畫了不少油畫,有不少攝影作品,有的還被用作了封面(像英文版《黑駿馬》、法文版《北方的河》、作家社的《一冊山河》等),《鮮花的廢墟》中也用了不少你畫的人物及場景的速寫。這些年你似乎還寫了不少書法作品,許多人把你的墨寶恭敬地掛在牆上。這些都是你的業餘愛好嗎?

答:畫畫有時候是為了休息腦子,同時也可以給房間做裝飾。油畫的題材主要是草原插隊時的生活以及在西北的一些場景。寫對聯送給農民朋友主要是表達一點心意,每次下鄉麻煩人家總歸有點過意不去。有時候把畫送給人以後我自己也就忘了。有一次一個朋友去一個日本友人家拜訪,進到屋內,發現他家玄關處的牆上掛著我的一幅油畫,他拍了照片送給了我,現在我把它存在電腦里當屏保了。這件事令我深受感動。

問:你的作品中,「人民」的概念似乎一直貫穿始終,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提的?

答:我從寫作初始就立志為「人民」寫作,在插隊時發表第一篇作品——蒙文詩時就以「人民之子」為筆名。後來我有意識地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我現在的理想是:用自己的筆,站在世界被壓迫的、沒有話語權和需要援助的人一邊,行動和寫作。

問:你在馬德里時參加大規模的反戰遊行,是不是也基於這樣的一個想法?

答:那次遊行太令人難忘了,我也是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爆發的,是自越南戰爭以來規模最大的、成為人民抗議里程碑的一次反戰遊行。我牢牢記著我親眼看到的馬德里人,他們用自己的行為顯示了西班牙式的熱情,他們的形象已經矗立,再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磨滅了。

問:如果各方面的條件允許,你會選擇什麼地方作為自己的歸宿?

答:我總在想,人能不能把沉湎地理當成自己的生活方式。當然那種地理不是隨處可遇的,它必須具備震撼的視野、極大的美感,還得懷著一段秘史。它能把流俗世風隔在外面,而把人引誘得不能自已、在它的腹地蹣跚。它給人求知的滿足,給人歸宿的感覺。最後人幾乎和它結合了,在歲月逝去之後,只想讓眸子迎著視野,葬在這個地方。如果讓我來選的話,西班牙的阿爾普哈拉斯?摩洛哥的茶畹?新疆伊犁的夏台?可能只能挑出這些惱人的地方。

問:對於你經常提及的內蒙、新疆、西海固這三塊大陸,你有什麼偏愛?

答:過於單純的文化會造成片面的狹隘的見解。一個作家與社會的接觸,如果是複數的文明與複數的文化區,兩種不同的東西會糾正你某些可能的偏見。多種文明的滋養,對一個知識分子很重要,因為中國是多文明的。

我經歷了對內蒙古草原這一文明的始終如一的密切注意,而且是最具體最細節最底層的注意。那種獲得寶藏般的感覺,是別人不能理解的。西北吸引我的主要是它的文明,那是一種異樣的、絢麗多彩的文明。我在大西北的經歷,與某些人的獵奇和所謂探險,與不尊重或無視甚至蹂躪當地居民心情的所謂作家,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盼望突破自己,現在這個想法越來越堅定了——我想做個多文化的兒子,不願在狹隘中生活。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中表現豐富的文化相貌。

問:你的作品的讀者似乎較為固定?

答:我和讀者的關係有些特殊。比如在新疆,有個打工的穆斯林小夥子,天天在書攤看我的書,冬天非常冷,連書攤老闆都縮在那裡,他卻堅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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