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嶽麓書院演講筆錄 6

江堤整理

談文學

我談文學也不是從理論上來談,我僅僅是說我體驗過文學的這種生活。

我也很放肆,幾十年來,我搞過音樂講座——我五線譜都搞不清楚的,(鬨堂,掌聲)

我還開過拳擊和摔跤講座,(鬨堂)

也講過地質學、林學和昆蟲學。所以我今天談文學同上述的講話一樣,都是不作準的。

為什麼不作準呢?我早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申明過我的局限性。

老實說,我所依仗的力量是「童叟之言,百無禁忌」。

在各位專家面前放肆,放了一些童叟、幼稚、木吶的論調,相信不啻會得到原諒,甚至還希望得到喜歡。

文學在我的生活裡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

我一生的70%的時間部花在木刻上,在學校,我教木刻。

為什麼我喜歡文學,喜歡雕塑,而繪畫擺在最後呢?因為繪畫可以養活前面三樣行檔。

文學也好,雕塑也好,都養不活自己的。(掌聲)

等我積蓄上可以的時候,就可以搞文學,搞雕塑——費錢又費時間。

文學,一支鋼筆就行了,但是稿費太少了。(掌聲)

文學給我帶來很大的快樂,我在義大利家裏的三樓寫文章,寫到得意的地方,哈哈大笑。

我女兒就問我你笑什麼?我說寫到了得意的一段,是關於家鄉的事情。

文學讓我得到了很多的自由。我不相信別人能給我自由,我相信自己給的。

我相信科學,政治講科學,也就民主了。

我的第一篇文學「著作」,是70多年前寫在故鄉老家新房子的窗板上的。

大概是五歲還是四歲。全文是:「我們在家裏,大家有事做。」旁邊還畫了兒個京劇的臉譜。(掌聲)

「稿費」很豐富,挨了一頓痛打。(鬨堂、掌聲)

新木的房子用墨書寫起來,簡直「入木三分」,書法酣暢,所以70多年後的今天還留在那裏。

房屋的板壁是我背負的文學的十字架的那種神聖感的紀念。

好些朋友問我,為什麼寫東西不用秘書,不用錄音和電腦?

我不明白寫文章用秘書用答錄機用電腦,怎麼還能寫出來。

或許將軍和老革命家敍述回憶錄的時候需要秘書,文學是不行的,它有文字語句的講究,

有上下旬音韻的節奏,有需要相當長時間才能夠醞釀出來的那種情調和氣氛,它不能光是講故事,

它要進入情境進入角色,要集中精神,鴉雀無聲地促湧出來。

要是有第二個人坐在旁邊,那就受到干擾了。

有一位陳恕先生,他在介紹《尤利西斯》的時候,說喬伊絲的文筆:

「在文學上精心推敲,使得每一個字都有音樂的韻味。

從結構上說,人物,語言和主題的陳述、再現和發展,酷似一首交響樂。

此外,他還模仿音樂、聲樂和樂器,精巧處理字和音節,節奏形式都是以聲樂配置而精心設計的,

母音、輔音、短語和節拍,經過細心安排,使之達到聽覺的效果,

高音及音色都和木管、銅管、打擊音樂相諧調,傳到聽眾的耳際和腦際,變成和諧音樂。

他對中心賦格的處理,使行動的敍述部分,編輯在精心設計的重複的旋律中。」

也就是說,他在寫東西的時候想到的是音樂,音節,文字的排列。

我喜歡講究的文學,喜歡有許多層次的音樂背景的交響樂式的文學,

所以有時候我故意找所謂的背景和層次來欣賞,我也如此這般地看待現實生活與人物。

這是一個講故事的開場白,底下的文學就是故事了。

「文革」以前,我跟人在邢臺地區搞「四清」,地委書記叫做賀耀明(音),常常給我們作報告。

他的報告雖然長,但是不討厭,有不少精彩的插話和故事。他說了這麼一個故事:

地委大廚房有一個70多歲的老炊事員,是個老共產黨員,沒有文化。解放前讓國民黨抓去受盡了酷刑,就是拒不招供。

國民黨行刑的人問他:「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他說:「是。」

「那麼你清楚你的領導是哪一個嗎?」

他說:「清楚啊。」

「你瞭解你的組織活動嗎?」

他說:「我怎麼不瞭解,當然瞭解呀。」

「那麼好吧,把你瞭解的都說出來,我們就不再讓你受刑了。」

他說:「上級交待過不讓說!」(掌聲)

後來他還在做炊事員。他沒什麼文化,不需要像李玉和那樣,一邊唱一邊講道理,

就是那麼簡單地把自己的基本理念說出來了。

1959年我帶了一個聰明而又逗皮的學生

——現在他已經是老教授了,原來在長沙,現在在哪裏我不清楚了——回到鳳凰,督促他搞畢業創作。

他原本搞得很隨便,畫幾筆,弄幾個銅版畫,將他在電影學院裏的女朋友像當作畢業創作。

我很生氣,就強迫他跟我一起回到我的故鄉鳳凰。住在我家。

幾天以後,我就和本地一個美術青年陪著他到鄉下總兵營去。

總兵營在離鳳凰70多裏地的高山上,出發的那天下著大雨。出城之後溯江而上,到了堤溪。

堤溪是我小時候翹課的重點風景區。(掌聲)

河兩邊是懸崖,摻雜著竹林和馬尾松林,山腰以上是大的樹木,太陽要到中午才照得到這條河流。

河淺而寬,以樹雜著無數石條,直到彼岸的稱為跳岩的設備過渡行人

﹝解釋:這個聽得懂吧,石頭豎著,人踩在上面一個一個過河的﹞,兩邊各有小碼頭,是遠鄉趕集必經之道。

雨下得大,離城五裏已經泥濘不堪。穿草鞋行走在泥濘上,有如溜冰,於是我們停憩在小石碼頭對陣的兩座小木屋前。

木屋主人,擺著個小香煙攤,天晴天兼賣茶水。

我從背包裏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防滑用的「鐵馬」,乘休息之便,綁在草鞋底下。

木屋的主人30來歲,是位清臒的文雅人,給我抽出床墊底下的稻草搓繩子,順便問我是哪裏人,到哪裏去。

我說是北門文星街黃家的子弟,他興奮起來,他告訴我他是我父母的學生。

認識,那就好辦了,也就變成了有交情的朋友。

我說好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他說他會在後山的崖壁上摘一些茶葉,好了,等我們回來在溪邊好好地喝一次茶。

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了,一路想念等著我們的那個茶亭主人和那一壺好山茶,

過了跳岩,小木樓的門上了鋪板了,可能是主人進城去了。

我們坐在木樓前的石階上,真是書上所說的悵然良久。喪氣地走完剩下的五里路,回到家裏。

我家住在小山坡上,小山路上長了野漆樹。幾天之後我從街上回家,見路邊停著塊門板。

門板棉被底下蓋著個死人,一位老太太在旁邊輕輕地抽泣,說著:「兒呀兒呀,你怎麼這麼蠢。」

吃飯的時候我想起這件事便告訴母親,母親說她早聽到了。

這個人在堤溪幫公社賣香煙,前幾天過路趕場歇腳的人順手偷了他兩塊多錢,

他想一想沒有錢交公社的賬了,便一索子弔死在樓上。

這麼說來,這位朋友「掛」在樓上的時候,我們坐在樓下,還在想念他那一壺好茶。

那個時候為一兩塊錢,逼死一個人的說法,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了。這是一個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

1960年前後,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我那幫學生跟我到遼寧金縣①朱家屯的一個黑嘴子漁區體驗生活兩個月,

我把我四歲大的女兒帶在身邊,讓她有機會見習見習這個世界。

黑嘴子那個地方,只有漁汛的時候漁民才來這裡捕魚作業,平時都在五六裏七八裏的家裏,這兒到時候使荒無人煙。

漁民有二三十人,加上美院二三十人,便成了一個熱鬧的場所。

有一天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農村姑娘,要找我的女兒,她一見她就喜歡得不得了,

硬說要帶她回五里遠的家裏去,說有一樣好東西要送給她。

我想好東西大概是海裡面撿來的貝殼什麼的,於是一位年輕的漁民和我及我的女兒便跟著她上路了,

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路越走越遠越陡,穿過好多麥田,來到一個靜悄悄的村莊,大夥都在地裏勞動。

女孩開了村邊一個小院子的大門,又開了堂屋的門,所有的炕上都在培著白薯秧子。

女孩太過興奮,房門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炕上仍然是秧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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