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是非,只講「正路」 等

不講是非,只講「正路」

勢利眼主義最大的特徵是不講是非,而只以勢利為是非。吾友屠申虹先生告訴我一件故事,該故事發生在他的故鄉浙江,他有一個親戚,在抗戰期間,製造淪陷區通行的偽鈔,用以在淪陷區採購槍彈醫藥打游擊。該親戚不幸在抗戰勝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槍決犧牲。當他的死訊傳到他村莊的時候,正人君子聽啦,無不搖頭嘆息曰:「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肯正干,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嗚呼,這就是中國人對一個抗敵英雄的內心評價,曰「不肯正干」,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滿了憐惜,卻並沒有絲毫敬意。這正是一種冷漠,一種殘忍。在醬缸文化中,只有富貴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獵取富貴功名的行為,全是「不肯正干」,全是「不走正路」。於是乎人間靈性,消失罄盡,是非標準,顛之倒之,人與獸的區別,微乎其微。惟一直貫天日的,只剩下勢利眼。

先生曾介紹過《唐聖人顯聖記》,現在再介紹一遍,以加強讀者老爺的印象,該書作者用的是一個筆名「伏魔使者」,他閣下對戊戌政變六君子殉難的悲劇,有極使人心魄動搖的評論,曰:「只聽一排槍炮聲,六名犯官的頭,早已個個落下。可憐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請注意:「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在勢利眼看來,啥都可以,賣國可以,禍國可以,當奴才當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六君子惟一的錯處是沒有得到富貴功名,沒有走「正路」。寫到這裡,忍不住又要嘆曰:「血淚流盡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滿襟。」嗟夫,每個中國人都努力走富貴功名的「正路」,中國社會將成一個什麼樣子?用不著到關帝廟抽籤算卦,就可知道。可是,迄今為止,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提倡富貴功名的「正路」,你說急死人不急死人。

留華學生狄仁華先生曾指責中國人富於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沒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絕對看不到人情味,而只看到勢利眼──冷漠、殘忍、忌猜、幸災樂禍,天天盼望別人垮,為了富貴功名而人性泯滅,而如醉如痴,而如癲如狂。

一盤散沙

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多少都有點崇拜權勢,但似乎從沒有一個社會和從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人對權勢這麼癲狂,和這麼融入骨髓。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也多少都有點自私,但同樣地也從沒有一個社會和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這麼自私到牢不可破。這話聽起來有點憤世嫉俗,說出來也覺得危機四伏,可能惹起愛國裁判大怒,亂吹哨子。不過理是應該說的,不是應該怒的。

有一種現象大家無不樂於承認,那就是,中國同時也是一個很聰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國留學生,無論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學業成績,差不多都比該本國學生拔尖。辜鴻銘先生在英國學海軍,他的分數遠超過日本留學生伊藤博文先生;蔣百里先生在日本學陸軍,學科兼術科,都是該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時候比現在還要小氣鬼,忍受不了外國學生的優越成績,才把他閣下擠下來。這些是遠例,近例最驚天動地的,莫過於圍棋大王吳清源先生和圍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壇的優美環境所致,但更是中國人的先天智能所致。如果一定說中國人的聰明遠超過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點,中國人的聰明絕不亞於洋大人。──中國同胞沾沾自喜,當然沒啥爭議,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黨,都不能說中國人聰明差勁,大不了說中國人群體差勁。洋朋友往往把中國人叫做東方的猶太人,當然是輕蔑,但同時也是一種敬意和畏懼。猶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過一毛不拔罷啦,而其他方面的貢獻,若宗教,若科學,若藝術,無不震古爍今。試看世界上經濟大權,不是握在猶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開山老祖耶穌先生,不就是猶太人乎,現代科學巨星愛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猶太人乎。

中國人是聰明的,但這聰明卻有一個嚴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須「一對一」,在個別的較量中,一個中國人對一個洋大人,中國人是聰明的,好比說吳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單槍獨馬,就殺得七進七出。可是一旦進入群體的較量,兩個中國人對兩個洋大人,或兩個以上的中國人對兩個以上的洋大人,中國人就吃不住兼頂不過。孫中山先生曾感嘆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嗚呼,用中國的一個沙粒跟洋大人的一個沙粒較量,中國的沙粒不弱於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國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較量,水泥可是堅硬如鐵。

一盤散沙的意義是不合作,我們說不合作,不是說中國人連合作的好處都不知道。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個徹底。醬缸蛆先生忽然發了罡氣,他能寫上一本書,引經據典,大批出售古聖古賢以及今聖今賢關於合作的教訓。先生如果也發了罡氣,我同樣也能引經據典寫上一本書──不但寫上一本書,簡直能寫上一火車書。但問題是,不管經典上合作的教訓如何茂盛,那些教訓只止於印到書上,行為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春秋》責備賢者

中國文化另一個使人傷心欲絕的現象是:「《春秋》責備賢者」。發揚這種學說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捶胸脯。他閣下對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對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全部《論語》,堆滿了格言。他向當權派提供了統御之術,並向大傢伙保證,如果用他那一套統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鐵打的啦。這一套當時頗不吃香,但經過董仲舒先生奮勇地推薦,西漢王朝皇帝劉徹先生採用之後,果然發生強大威力。不過他閣下理論中最糟的是「責備賢者」,他閣下為啥產生了這種畸形觀念,我們不知道,可能是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吧。君不見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哭得肝腸寸斷,可是老頭卻氣壯山河曰:「你是我的兒子,我才打你呀,別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還不打哩。」無他,俗不云乎:「打是親,罵是恩,不打不罵是仇人。」你是賢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你如果不是賢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濫,請我責備你,我都不屑責備你。

責備賢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確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結果也難逃「天下沒有一個是好人」的厄運。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當然是善意的,但在實踐上,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一齊爆發,一定產生「責人無已時」的絕症。這絕症就是挑剔沒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住誰誰就得四肢冰冷,隆重地抬到太平間。蓋人性是較弱的,都有犯錯的時候,都有犯滔天大罪的可能,都有胡思亂想把不穩舵的局面,柳下惠先生也會想別的女人,孟軻先生也會為目的不擇手段。

對惡棍連咳嗽一聲都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說「不敢」,只好說「不屑」),對「賢者」卻挑剔個沒完。人是一種會犯錯的動物,也是一種會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動物,努力挑剔的結果,每一個人都成了虎豹豺狼。於是乎,存心壞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沒有人責備他,不但沒有人責備他,遇到「德之賊也」,還原諒他,猛勸責備他的人適可而止哩。而力爭上遊的朋友,反而永遠受不完的抨擊。這種「責人無已時」的毒牙,只有一個後果:逼得人們感覺到,做好人要比當惡棍困難得多。

中國社會是一個恍惚萬狀的社會,有時候恍惚得連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則故事,只簡單幾句,恭抄於後:

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爾為善,善人疾之。」對曰:「然則當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為,而況不善乎?」

《世說新語》上也有一則故事,也只簡單幾句,也恭抄於後:

趙母嫁女,女臨去,教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耶?」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這些話使人聽啦,比沒有聽還糊塗,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懂的朋友請舉手,我就輸他一塊錢。可是司馬師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書上稱為「景獻羊皇后」、「弘訓太后」)卻嘆曰:「此言雖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過不管怎麼吧,老太婆對女兒指示的結果,並沒指示出一條應走的路。我想這種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狀態,似乎仍與「責備賢者」有關。老人家教訓子女,當然不好意思鼓勵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著天良鼓勵他力爭上遊,蓋中國傳統文化是專門用「責備賢者」的毒牙咬力爭上遊的。你再賢都沒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窩裡,大喜過望吶喊曰:「他屁股上有個疤呀。」結果你不但賢不起來,反而弄得一身臭。

「責備賢者」與「嫉妒」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雞蛋里找骨頭,但形式上卻不相同,「責備賢者」因有美麗的外套,所以就更惡毒、更害人。嗚呼,我們給「賢者」的愛太少,而只一味地責備,責備,責備,責備,責備。

孫觀漢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話,那就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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