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耀小腳 等

炫耀小腳

抗戰之前,先生曾在報上看到過一位記者老爺的西北訪問記。該記者大概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長大,一旦到了甘肅河西走廊,對女人的小腳大為驚奇。該報道原文已記不得啦,只記得大意是,他訪問了一位小腳老太婆,該老太婆談起當初纏腳的英勇戰鬥時,正色曰:「俺那村上,有女孩子纏腳纏死的,也有女孩子纏了一半不肯纏的。」該記者形容曰:「當她說這些時,故意把她的小腳伸出炕頭,似乎是炫耀那些死亡的成績。」這段評語一直印在腦海。嗟夫,醬缸蛆炫耀傳統文化,跟這位老太婆炫耀她的殘廢小腳,你說說看,有啥區別?

老太婆炫耀小腳是一種至死不悟,醬缸蛆炫耀醬缸則是一種至死不悟兼虛驕之氣。孫觀漢先生上周寫了幾個字在一份他剪寄的《真實雜誌》單頁上曰:「中國人在『倒運』時期,心理上尚有這麼多自誇自傲,我真怕『走運』時期來臨!」孫先生顯然對未來感到隱憂,不過,「欲知來世果,且看今世因」!今世充滿了自滿自傲,絕不會有一天成為真正的大國,敬請放一百二十五個心可也。但孫先生的隱憂卻發人深省,嗟夫,中國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真應該父母兄弟,抱頭痛哭,把過去的一切都搬出來檢討。然後,吸鴉片的戒掉鴉片,吸海洛因的戒掉海洛因,推牌九的戒掉牌九,偷東西的戒掉偷東西,包妓女的立即把妓女遣散,病入膏肓的立即送進醫院,害花柳病的立即打六○六,斷手斷腳的立即裝上義肢。然後,一齊下田,耕地的耕地,播種的播種,挑土的挑土,澆水的澆水,這個家才能夠興旺。如果大家只會張著大嘴瞎嚷,而嚷的只是我們從前是多麼好呀,恐怕只能限於過去好,現在可好不了,將來更好不了。

臭鞋大陣

其他地方所沒有,惟獨台灣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陣」。不管去誰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陣,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樓梯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每家門口,都堆滿了臭鞋。我說臭鞋,只是觀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來放到鼻子上,當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說每一隻都臭而不可聞也。但如果說它奇香,也應該查無佐證。

每家門口都堆臭鞋,實在是二十世紀十大奇觀之一,有新鞋焉,有舊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兒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後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過到處漏孔的鞋焉,有類似先生穿的一百元一雙的賤鞋焉,有類似「台灣省議員」陳義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雙的闊鞋焉(陳義秋先生還有價值四百五十元的闊頭,那屬另一可敬範圍,心裡有數,不必細表)。群鞋畢集,蔚為奇觀。

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陣,跟契丹帝國蕭天佐先生在三關口布下的天門大陣一樣,暗伏奇門遁甲,詭秘莫測。於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開並蒂,有的鞋各奔東西,有的鞋張眉怒目,有的鞋委屈萬狀,有的鞋鞋相迭,有的則把守在樓梯之口,形成現代化的絆馬樁。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腳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樣,在臭鞋大陣中左翻右踢,前挑後鉤,直到頭汗與腳汗齊下,才算找到對象。客人之入也,比較簡單,但如果遇到像柏老這類朋友,襪子上經常有幾個偉大的洞的,就得有相當勇氣,才能開脫。而有些朋友則鞋上是有帶子的,你就得耐心的觀光他們撅起的屁股,如果屬於千嬌百媚,當然百看不厭,如果是屬於老漢或討債精之類,就無法不倒盡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人,客人如果太多,一連串把屁股撅起,就更顯示臭鞋大陣的威力。

然而,臭鞋大陣的最大威力,還不在使人伸腳丫或撅屁股。伸伸腳丫,撅撅屁股,等於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有益於健康之舉。問題是從臭鞋中所宣傳出來的那股異味,實在是一種災難。從前南方蠻荒地帶,有一種瘴氣,誰都弄不清瘴氣是啥,有人說是毒蛇猛獸口中吐出來的,有人說是妖魔鬼怪布下的天羅地網。我想那分明是一種空氣污染,人們冒冒失失闖了進去,輕則頭昏腦漲,重則一命歸陰。而中國公寓中家家戶戶的臭鞋大陣,使得整個樓梯,從根到梢,無處不熏人慾嘔,可稱之為公寓式的瘴氣,一個人如果從二樓走上十樓,他至少要衝過十八個臭鞋大陣。而每一個大陣的臭味都是具有輻射性的,透過氣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積少成多,累瘴成癌,恐怕現在砍殺爾大量增加,醫院門庭若市的場面,即與此有關。

得砍殺爾也不嚴重,頂多死翹翹。嚴重的是為啥外國都沒有這種景緻,而中國獨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連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殺爾,也會得鼻腔癌。縱是現代化大廈,走出漂亮的電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內裝潢得跟凡爾賽宮一樣,金碧輝煌,卻狠心在門外堆起一堆臭鞋。這似乎包含著一個嚴肅的課題──絕對的自私兼絕對的自卑。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東西,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亂如麻的玩意,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心亂如麻。把自己嗅了就會中毒的奇異怪味,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沒想到別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裡一塵不染,不管公眾場所如何髒亂;只要自己舒服,別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陣之中,氣絕身亡,他也毫不動心。

自卑的是,對解決不了的事情,「眼不見,心不煩」,乃「鋸箭桿學」的傳統干法,只要俺家像個神仙洞府就好啦。從前之人,還掃一掃門前雪,現在不但連門前雪不掃,還把自己家裡的雪堆到那裡。古詩不云乎:「雙手推出門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現在則是:「一腳踢出臭鞋陣,推給別人胃潰瘍。」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時先生年紀方輕,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舉世無匹,當下就買了四兩排骨請客,預備教柏老過過饞癮,他太太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塊偉大的排骨掉到茅坑裡。該朋友不動聲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撈了出來,洗了一下,照樣下鍋。一直等到酒醉飯飽,他才宣布真相,那時的柏老已經十分聰明,念過洋學堂的衛生之學,立刻就要往外嘔吐,他跳起來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見為凈,這都不懂,還上洋學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則捨不得吐,一則被他掐得奇緊,吐不出也。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見大批的現代化的臭鞋大陣,家家戶戶,都在眼不見為凈,才覺得胃腸有點不舒服。

為別人想一想

在中國,只拚命想到自己,視別人如無物的現象,多如驢毛。對方如果竟然膽敢證明他也存在,而且有獨立的人格,麻煩可就大啦,小者吵嘴,大者打架,再大則一頂帽子罩下來,不是說你小題大做,就是說你惹是生非,不是說你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是說你不知道溫柔敦厚,亂髮牢騷亂罵人。而亂髮牢騷亂罵人者,一一都在卷宗里,後果堪哀。

先生安居汽車間中,將近十月,頭頂之上,都是富貴之家,而就在二樓陽台的欄杆外邊,屋主支起鐵架,在上面放了一排盆景。盆景賞心悅目,當然妙不可言。但該屋主每天都要澆水兩次,而且每次都澆得淋漓盡致。有一次,酷日當空,柏老在門前買了一碗豆花,蹲在那裡正吃得起勁,忽然大雨傾盆,傾了我一頭一臉,剛吃了半碗的豆花,也蕩蕩乎變成滿碗,心裡詫曰:「這是何方神聖,賜下這種宋江式的及時之雨。」抬頭一看,原來能源出在澆花上,而屋主老爺已經龜縮在案,不見蹤影。我本來要大聲開罵的,怕罵了要挨揍,就沒有罵。又想上樓找該傢伙理論,心裡一想,我這個三無牌恐怕不是對手,只好作罷。於是不久我就練就一種三級跳的奇功,只要他閣下手提噴壺,拋頭露面,我就一躍而入,或一躍而出,身上滴水不沾。

這種欄杆上列盆景的奇觀,在公寓式的樓房之上,幾乎觸目皆是,有些更前後夾攻,在屋屁股的陽台上也羅列一排,則下面曬的衣服就要遭殃。而且日久天長,鐵架生鏽,忽然有一天塌啦,下面的朋友豈不要腦袋開花。即令不塌,鐵架孔洞奇大,萬一掉下一片碎瓦或一塊石頭,尊頭同樣受不了。實在想不通,住在上面的傢伙,為啥不為下面的人想一想。

和這同屬奇觀的是懸掛高樓的一些冷氣機。嗚呼,巍巍大廈,七層焉,八層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層焉,高矗天際,美崙美奐,儼然小型皇宮,卻每個窗口都突出一個黑漆漆的小棺材。既大小不同,也式樣不一,每個小棺材又都有一根輸尿管,晃晃噹噹,迎風招展。好像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生了一身膿瘡,把全部美感都破壞無遺。然而我們擔心的倒不是美感,而是萬一有一天小棺材的支架跟花架一樣,由老而銹,由銹而斷,忽地撲通,翻滾而下,砸到路人的尊頭之上,據我了解,那效果可比傾盆大雨厲害。我們再一次地想不通,有錢的大爺,為啥不為路人想一想。

公寓的威脅不僅是後天的人造雨和小棺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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