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個新角

「蘿,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說這個話時,是星期早上的七點鐘。

蘿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廳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為見到她不做聲,於是又說:「我計算了一天,還是說明白,省得大家見面用虛偽面孔相對。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氣了,我想明白了,我不應當太過於自私。我願意你們幸福。」

舅父說這個話時,雖然非常誠懇自然,但總不免現出一點憂鬱。

蘿搖搖頭,把眉微皺,「舅父,不行了。」

「什麼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還說你們互相戀愛嗎?」

「但戀愛同結婚是兩件事。」

「沒有這種理由,你不要太把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濃了,這於你可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誰!」

「你們又鬧翻了嗎?」

「並沒鬧過。不過這件事昨天也同他說到了。我是不許任何人對我有這無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當然會了解我這個理由。我現在還不是嫁人的時候。將來或者要同人結婚,也說不定,可是我不會同士平先生結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歡喜,我看得出愛我的人弱點,我為了自私,我要獨身下去。

士平先生我不愛他了,因為先前我以為他年紀大一點,一定比陳白實在一點,可是昨天我就醒悟過來了。男子全是一樣的,都要不得。虛偽小氣,不可設想。」

「當真這就是你的見解嗎!」

「我從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謊話來自救。」

「你為什麼要告我這件事?為什麼昨天說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對的,因為我不隱瞞到舅父。至於舅父在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過失。」

舅父含著發愁的眼睛,瞅到蘿的臉部,覺得在這年青女子腦內活動的有種種不可解釋的神秘。

他不再說什麼話,因為要說的話全是無用處的廢話。蘿還是往日樣子,活潑而又明艷,使舅父總永遠有點炫目,生出驚訝。舅父為她這件事計畫了許久,還以為已經在一種大量情形中,饒恕了甥女的行為,也原諒了士平先生的過失,正想應當如何在經濟方面,扣出一筆錢來為這兩人成立家庭,誰知兩天以來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這事上本來不甚贊同,可是到已經決定贊同時,卻聽到破裂的消息,這紳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種固持的思想在腦中成長,他不想再參加任何主張任何意見了。

因為舅父的狼狽,蘿只覺得好笑。每一個人的行為動機,都隱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與快樂,也隨了這方便與否作為轉移。舅父的沉默,使蘿看得出自己與舅父衝突處,是些什麼事。

她見到舅父那慘然不樂的樣子,不能不負一點把空氣緩和過來的責任,她說,「舅父,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點。

你還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談談戲劇,談談經濟,兩人互相交換趣味是不錯的。你不必太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處置我自己!我處置得不好,這苦惱是應當記在我名下的,我處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關切我了,這是無益處的。」

舅父說,「好吧,我一切不管了。我盡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來同我說。我非這樣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應付,我的情緒也受不了這樣折騰!」

「舅父能夠不聞不問是好的。知道了,也能處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紳士身分——外表與心情,一切維持到安定,若能夠這樣,我倒又願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說的完全紳士,我還是不必知道好一點。

到什麼時候一定要同誰訂婚時,再來告我一聲,就得了。」

「舅父這話說得好象傷心得很!」

「實在有一點兒傷心,但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這樣辦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為,煩惱到親愛的舅父的。」

「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行為使中年人看不慣,這錯處,一定不是你的錯處!」

「士平先生也說到這個了。」

「當然要說到這個。因為士平先生看來雖然可以作為你們演劇運動的領袖,卻仍然是同我在一個世界裡一種空氣中長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敗的,他在這事上不是很苦惱過嗎?」

「我不過問,也不想十分清楚,因為我不是為同情這種苦惱而生的人。」

「你怎麼樣問他說的?」

「我說我永遠是我自己的人,不能盡誰的熱情或溫情佔去。」

「他怎麼說?」

「他笑,很勉強。他使我不快樂,是那樣有知識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種人類最愚蠢的本能。他見到我同一個學生稍稍接近了一點,就要妒嫉。他雖然極力隱忍到他這弱點,總仍然不能不在言語上態度上輕視旁人。因為這樣,我把問題向他提出來了。我是因為不承認愛我的男子,用得著妒嫉,使我負一種條約上義務,所以同陳白分手了的。現在士平先生不幸,又為了這點事,把我對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後再演戲不演?」

「為什麼戲也不演了呢?戀愛同演戲完全是兩件事。我為演戲而同他們去在一處,誰也不能使我難堪。還有,是我因為好奇,我要演戲,才能滿足我這好奇的心。」

「蘿,你的言語越說越危險了。我擔心你的未來日子,我願意你不要演劇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為自己,完全為你——也可以說,完全為其他的人。

在這裡我不得不說士平先生把你帶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變成劇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為這樣舅父就悲觀了?」

「因為這樣你成為孤立的人了。」

「我羨慕的就是孤立無援。我希望的就是獨行其是。」

「你是一個英雄,可是將來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個同習慣作戰的人,到後來總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為這個所威脅。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證,是保守得到了勝利。可是我現在應當選擇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機會一來,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時你想爬起可遲了。」

「我決不這樣懦怯!若是說追悔原是人類所有的一種本能,這一定是那些歡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嗎?」

「因為我認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麼聰明有什麼用處?人是應當——」「我想我應當做的是去生活。我歡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來,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學做一個好人,道德,正義,都建築在我生活態度上面。舅父不要以為我還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託我,比要別人愛我還深。因為得到舅父的信託,我才可以不受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蘿,你的道白的本領可太好了。你說的使我無從反駁。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只怕這些只是你的言語,卻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為說過了才去做,卻不是要做的才說出來。我勸你不要演劇了,不去每天演讀劇本,是因為你可以得到一個機會,運用你的思想比運用你的口多一點。」

「我相信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適合於我的性情。

我正想從言語上建設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語一致。」

「你這試驗仍然是危險的,所以我總覺得不大好,要我說為什麼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頑固是建設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經驗上,這個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從你了!並不是因為你的真理,是因為你的可憐。我應當使你快樂一點,這是我所感覺到的一點點對人的責任。你說的話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還能做出使你快樂的事!」

紳士這時記起那個死去的妹子,在臨嫁人時象也說過這樣一類話語,二十年來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點凄惶,不想再說什麼了,過一會兒就回到自己那小小書房去了。

蘿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說話,她的口沒有了用處時,她就可以體會得到這紳士對於她的關心的。把舅父的意見去考慮,也是一種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慮原是一種愚行,因為凡是事情憑了考慮去應付,不過是可以處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點情形下去罷了。凡事合自己意時就很少同時能合別人的意。所以她認為考慮仍然近於愚蠢答應了舅父去考慮,其實結果說什麼,她在考慮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話太說多了,都不大有用處,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機會一來,她就寂寞起來了。同一切人說話時,在言語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抵抗的無不披靡,反駁的全屬失敗。同一切人在一處時,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強項的即刻柔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