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家皆在分上練習一件事情

蘿在夜裡做了一個希奇的夢,夢到陳白不知怎麼樣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卻革命去了。醒來時,頭還發昏,躺在床上,從紗帳內望出去,天氣似乎還早。慢慢的想起這夢的前因後果,慢慢的記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談到的一切問題,這女人還仍然以為是一個夢。

她心想,「我當真愛士平先生嗎?士平先生當真離不了我嗎?因為互相瞭解一點,容讓一點,也就接近了一點,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處成為生活的累贅,這就是人生嗎?」

接著,這女子,在心上轉了念頭,「人生是什麼?舅父的煩惱,士平先生的體貼,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順著自己的私心,選擇習慣的生活,或在習慣上追尋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這新的情形下煩惱,另一些人就在這新的變動中心跳紅臉,另一些日子,帶來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個無數個平凡……」她笑了。她在枕上轉動著那美麗的小小的頭,柔軟的短髮,散亂的散亂在白的枕頭上。她睜著那含情帶嬌的大眼,望到帳頂,做著對面是一個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著那男子,似乎見到這男子害羞避開了的種種情形,她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雙凈白柔和的手臂舉起,望到自己那長長的手指,以及小小貝殼一樣的指甲,勻勻的綴在指上,手臂關節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處同柔和的線,都使她有一種小小驚訝。這一雙手到後是落在胸上了,壓著,用了一點力,便聽到心上生命的跳動,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處流動,似乎有一種極荒謬的憧憬,輕輕的搖撼到青春女子的靈魂。

似乎缺少了什麼必需的東西,是最近才發現的,這東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轉著,不能凝目正視,她把眼皮合上了。

她低低的嘆著氣,輕輕的喚著,答著,不久又迷糊的睡去了。

醒來時,還躺在大而柔軟的銅床上,盡其自然在腦中把一切事情與一切人物的印象,隨意拼合攏來,用作陶寫自己性靈的好遊戲。娘姨輕輕的推著門,在門邊現出一個頭顱,看看小姐起了床沒有。蘿就在床上問:「娘姨,什麼時候了?」

「八點。」

「先生呢?」

「早就辦事去了。」

「報來了嗎?」

「來了。」

「拿來我看。」

娘姨走了,蘿也起來了,披著一個薄薄的絲質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個椅子上,讓早風吹身,看到遠處××路建築新屋工程處的一切景緻。

紳士昨晚上,到後來仍然是能夠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來時,問用人知道蘿還沒有起床,他想得到蘿晚上一定沒有睡眠,就很憐憫這年輕人,且象是自己昨天已經說了什麼不甚得體的話,有點給這女孩難過了,帶著懺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處告給這老友一切。他知道這事士平先生一時不會同他談到,他知道這事情兩人都還得要他同情,要他幫忙,他為了一種責任,這從朋友從親長而生的責任觀念,支配到這紳士感情,他不讓蘿知道,就要出門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照常的把臉洗過,又對著鏡子理了一會頭髮同鬍子,按照一個中年紳士的獨身好潔癖習,處置到自己很滿意以後,他就坐了自己那個小汽車,到××學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面計畫這話應當如何說出口,一面迎受著早上的涼風,紳士的心胸廓然無滓,非常快樂。

士平先生是為了那周姓學生耽擱了一些睡眠的。照習慣他起來的很早,一起身來就在住處前面小小亭園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練習一種瑞典式的呼吸運動。這人的事業,似乎是完全與海關服務在經濟問題財政問題上消磨日子的紳士兩樣,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餘,卻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場上散步,就一面走動一面計畫劇本同劇場的改良。他在運動身體時總不休息他腦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時,這個人總仍然是瘦而不肥。

來到這學校找士平先生的紳士,到了學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象蘿一樣,以為這事說出來並不對於大家有益,他臨時變更了計畫,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沒有為客人找取椅子請坐。兩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說,「你早得很,有什麼事嗎?」

「就因為天氣好,早上涼快得很,又還不是辦事時節,所以我想到你這裡來看看。」

「怎麼不邀她來?」

「還未起身,晚上同我說了一些話,大約有半晚睡不著,所以這時節還在做夢。」紳士說過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檢察了一下是不是這話使聽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這狡計,很莊重的略略的見出笑容。

紳士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因為這樣心上有點不平,就要說一點不適宜於說出口的話了,但他仍然極力忍耐著,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這時來開誠布公談判一切。到後士平先生果然開了口,他說,「蘿似乎近來不同了一點。」

「我看不出別的理由,一定是!」

兩個老朋友於是互相皆為這個話所嚇著了。互相的對望,皆似乎明白這話還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點,士平先生就請紳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來,兩人談別的事情。談金本位制度利弊,談海關稅率比例,紳士以為這個並不是士平先生所熟習的,把話又移到戲劇運動上來。他們談日本的戲,談俄國的戲,士平先生也覺得這不是紳士要明白的問題。可是除了這事無話可談,就仍然談下去沒有改變方法。

紳士到後走了,本來是應當在海關辦公,忽然又回到自己家裡去了。回家時在客廳外廊下見到蘿看報。這紳士帶著小小惶恐,象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不名譽事那樣子,走到蘿身邊去。蘿也為昨天的事有所不安,見到舅父來了,就低下了頭,輕輕的說:「舅父,你不是辦公去了么?」

「我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蘿略顯得一點驚慌,抬起了頭,「怎麼,到戲劇學校了嗎?」

「到過了。」

「舅父!」

「我是預備去說那個事情的。」

「這時去說,不過使你們兩個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罷了。」

「我也想到這個,所以並不提起。」

「當真沒有提及嗎?」

「說不出口,本來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說清楚了,我想只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幫忙地方,我好設法儘力幫點忙。」

「可是我心裡想,舅父莫理這事,就算是幫忙了。」

「你說的也很對,我因為也看到了這一點,本來在路上有許多話預備說的,見了他都不說了。」

「那麼我感謝舅父!」

「要感謝就感謝,可是舅父做的事並不是為要你感謝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寧,這樣子裝扮下去。」

「舅父為什麼生我的氣?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樂,因為我把舅父的一點理想毀滅了。我想我做了錯事,自己做的錯事本不必悔,可是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著想,我實應當悔恨我處置這事情的不得當。」

蘿說到這裡,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紅了,蘿就忙說,「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頓,象小時候摔破了碗碟應當受罰一樣,我不會哭,因為我如今是大人了。」

紳士只把頭搖搖,顯出勉強的苦笑。「你摔壞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兩下的罪過!」

「但總是無意識做的事,此後我小心一點好了。」

「此後小心,說得好!」

到後兩人都笑了,但都象不能如昨天那種有趣味了。在平時,隨便的說說,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難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總仍然是安安穩穩,在自己生活態度上,保持到一種坦然泰然的沉靜。有時舅父也用話把這要強使氣的蘿窘倒,可是,在舅父面前,因為是從小就眼看到長大的長輩,把理由說輸了,生著氣來挽救自己的愚頑,一定得舅父認錯這樣事也有過。但現在可全毀了。一切再也不會存在,一切都因為昨晚那可怕的言語,把兩人之間划上一道深溝,心與心自然的接近,再也無從做到了。兩人從此是更客氣了一點,一舉一動皆存了一種容讓的心,一說話都把眼睛望到對方;但是兩人又皆知道這小心謹慎絲毫無補於事實。可怕的事從此將繼續下去有若干日,蘿是不明白的。什麼時候舅父能恢複過去的自然,蘿也是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能夠使士平先生仍然來到這家中,一面同舅父談大問題,一面來談男女事,且隱隱袒護到女子那一面,舅父則正因為身邊有一個頑皮的甥女,故意來同老友反駁,這事情,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來!」未來是些什麼?未來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厭倦,是衰老,是病,是社會的混亂。在平時,蘿是以未來的光明期待到國家同本身的。她嘲笑過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罵過那些不敢正眼凝視生活的男子,她不歡喜那些吟詩哀嘆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個勇敢而冒險的新生。可是這時她做些什麼?她怎麼去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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