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親自從有了孩子以後,便把做母親的職務折磨到自己,雖丈夫經濟情形可以雇個奶媽,但她另有意義不願意把孩子交給奶媽手中。

她從孩子還在腹中與那客人分手以後,便無那人的消息。

那人似乎為了一種男子們所能做到的懺悔過著此後的日子,所以她,最合理的應取的手段,也就是把這男子忘掉一種事可做了。

她是借重孩子同孩子父親,的確把過去的事已經漸漸忘卻了的。一年來她做了母親,凡是一個母親必需的溫柔慈愛在她全不缺少。她愛孩子,用完全的不折不扣的愛。她做的事總使那父親高興,使家庭空氣良好,而自己也能從種種行為中找到一種新的依據。

把已作過的事當做苦惱的根源,而又時時從這源頭挹取苦惱,這是近於太聰明了一點的婦人的事。至於這母親,她並不是這種不知做人意義的人,所以縱有時把這個。——跡發現,但即刻也就用別一種東西掩蓋過了。

就是孩子得到外祖母從遠處寄來禮物,父親從朋友處過夜那日子的第二天,父親回家,當天放假,不辦公,陪了母親坐到客廳中逗孩子。這母親就象完全忘了前一晚的事情那樣,同孩子的父親說到孩子的未來。

她是正因為父親喜把孩子作說話主題,所以才這樣作的。

母親希冀孩子長大作軍人。她的見解不是父親明了的。她說:「讓他從軍,習軍事,當兵,都好。」

父親奇怪這樣提議。他反對。

「這為什麼。我的兒子不是為那些軍閥養的。」

「我是為他想出路。」

「出路是讀書。我要盡我作父親的力,使他受完全教育,有機會做較高尚的人。」

「你只覺得有知識是高尚。」

「為什麼我們不能這樣講?」

「我近來心裡總古怪,以為不當軍人也得作工,一樣可以多懂。」

「你要他多『懂』,也不一定是做工就對。你瞧他那神氣,簡直是我一個樣子,將來只恐怕仍然還是做父親的事,有好太太,享福!」

她很痛苦的說:「享福!有好太太,兒子,完全的家庭,這是每一個男子都需要的。」她說完了就笑,她的笑,混合了譏諷憐憫的成分。她把本來還應說的「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到的」咽下去了。

那父親見到母親這樣子,倒樂了,他說:「素,你是在嫉妒我的幸福,你真是有小孩子趣味的女人。

你想想,我為什麼不應當在我生活上感到完全?我為什麼不樂觀?「

她心想「完全!」她只咬咬嘴唇。

他停了一會,自己乾笑。他看到了她一點不高興處,照規矩估計了一番,以為是猜對了,又自言自語的說道:「他們羨慕我,你反而來嫉妒我,很有趣。」

她不做聲。他望到她那不做聲的樣子,以為是因此使這母親難過了,就更好笑,直到眼中出淚。這父親是太忠誠了。

他那胖,同他那由胖子而出發的憨處,都使女人感到一種說不分明的痛苦。

少年夫婦象六月的天氣,因為熱,變化多。母親是本來想同他說一些關於孩子的話,希望遮去自己心上陰影的。一談到孩子,那父親言語同態度,都近於推她不得不回頭望她所走過的路是怎樣一條路。她又不願自己這樣在心上獨自痛苦,她又不能使這痛苦與丈夫分擔,她就問他昨天晚上怎麼樣,好讓這父親也有一個機會記到他自己完全中的微缺。

「我昨晚很痛苦,」他說,說時是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意思了。「是因為你的脾氣,我難受。我知道你是想起你的媽,在鄉下,老了。寂寞的老人,想來是太可念了。你是那種想法,你所以哭,討厭我,我很清楚!我知道你過一天會好,是不是?你是有時太任性了一點,可是我了解你,我不至於十分難過。我們孩子長大了,請想想,那外祖母多高興。」

她說:「我昨晚上哭了好久,正是想起媽。如今我不哭了,好了,我知道許多事哭是無用處的。」

「是的呀,我早就知道這個。同事中也常談到這個。我以為愛煩惱只是自己以為是聰明人的情感,其實人再聰明一點呢,他是會明白,只有笑在生活中是必需的。」

說這話的他,是不曾在生活中言行矛盾過的。他過去這樣,眼前這樣,未來也沒有不這樣。不過什麼時候他要真正知道了她,恐怕他就不能這樣了。他這時對於自己所說起的真理,很起了感動,就用孩子的態度,睜目問孩子:「奇,小痞子,你以為怎麼樣?」

小孩子見父親作貓樣子給他看,樂得發歡,隨意亂叫。

「嗨,你是爸爸的同志。你瞧你那一副神氣。你懂我的話。

是的,我們應當笑,爸爸成天笑,媽也成天笑,寶寶就長大成人了。「他回頭向母親,」孩子明白,這小東西聰明得很,他一定明白。「

女人說,「是的,他一定明白,你也一定明白。總有那樣一天……」他聽到她這話雖稍稍驚愕,但即刻又轉向小孩子,同小孩子說:「媽媽是因為你反而常常同我生氣的,這個我可不明白!」

她承認了她同他說話的計畫只有自己失敗,她就啞了口,盡他用一些聽來很可憐的蠢話逗孩子發笑。

這父親看了孩子又看孩子的母親,他的快樂的分量不是天秤可以稱量得出的。

這母親過的日子與許多心上負疚的婦人過的日子一樣。

她先是想用說話救濟自己,以為這是各種方法中最好的方法。

到後是因為一說話反而還給了那觸著傷處的方便,她便成為凝靜沉默寡於言笑的人了。

不過,故意的多言,與自然的沉默,這分野,在這好丈夫眼中是完全看不出其他意義的。他常常自謙似的說自己原是不了解女人的人,然而處處他有著那「孩子母親只有我知道」的自信,這無害於事的自信,把這個人安頓到完全的幸福中,好象他除了感謝命運以外,便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說的「我知道你脾氣」,為了擁護這一點,遇到她不說話,他也就不強到同她說話。他在她身旁挑逗孩子玩,說那與孩子一般的痴話,他的話又象只不過說給自己聽聽,說厭了,打了幾個哈欠,照通常胖子的體裁就躺在沙發上睡了。

母親望到這好人的甜睡的姿態,想起昨晚的失眠,又想起自己還是這樣任性,就在心上責備自己。

她想他這時做的夢,必定是與日常生活一般感到完全的夢。不錯的,他常是這樣放肆的做了一些好夢的。他常常夢到有了五個孩子,本來在日里他在她面前解釋孩子男女的數目時,他當她說的還是男孩三個女孩兩個,但做夢,卻成為男孩四個女孩一個了。

他又常常夢到成為公司的科長,加薪晉級,這應當是事實所許可的,所以醒來還曾拿這話同她說過,不謊不飾。

盡這父親做夢下去,孩子不久也睡著了,只她清醒的守在這父子身邊。她是永遠清醒的人。雖然在白日里為娛悅自己她也仍然有她的夢,不過這夢都很少為未來的憧憬,只是故事的重現罷了。

她這時就夢到一個故事。在這客廳里只是自己一人,她正在等候一件命運所頒賜給她的衣裳,略略顯得心焦。

人來了,一個不可缺少的角色,一個提到名字就心跳的人物,她用了近月以來在丈夫許可以外的熱情款待了客人,使客人坐到丈夫現在所睡的沙發上去。

他們說話。似乎是她這樣開始:

「昨天回去怎麼樣?」

「……」他用一個微笑作這追問的答語。

她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稍稍有點不放心。她站起來走到壁間去檢察那鍾,就是現在還是每日任何時候也沒有偷懶停止過下垂的擺的那個掛鐘。她接著又看花瓶的花枝。

他讚美了花。他在她面前說:「今天的花比昨天好。」

她用著非戀人不懂的兩重意義答道:

「今天的人與花相反。」

他笑,心想,「女人的聰明到底不是男子所及。」到後就故意說:「這個話,使我不能補充和解釋,我是窘倒了。」

她不相信,不承認。「什麼也沒有可以把你窘倒的事。被愛情絆腳的男子,是爬起以後就全無痛苦走上他自己的路的,你也是這樣的人。」她就這樣想到,籌對付這在詭詐中躲閃的男子。

他呢,似乎是男子中的男子。話的解釋是說他完全象某一種人,曖昧的慾望推之向前,理性的繩索又拖之向後,他不用力袒護誰,就徘徊在這歧途,看風轉帆。他永遠是冷靜的,同時又永遠是糊塗的。他放棄了男子的權利,然而又處處不忘到女人的好處。

他知道在某一情形下局面便成為驚心動魄的局面,但他怯於這風波,便不把自己作成不可少的人物。他有攫取的野心,可並不伸手。他想借重那好丈夫的友誼保護自己,但他同時也正就利用這友誼使自己與她走近危險的井邊。

他們都知道的是各人都負著下沉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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