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寒

她是本市第X中學的史地教員。

得到一個信,她就哭了。幾天來她非常想哭。每月同樣的,一到了初十,人便不大高興,既從不與人發生爭執,生活仍然是習慣上的幾種;到第三教室去上國語,到西城去赴會,到師大去看老同學,……一切照常,卻特別容易生氣,容易倦,容易哭。沒有人知道她這個脾氣。但她要誰知道呢?密司周,密司凌,或者——全沒用處。什麼人也不曾得罪她。她沒有冤屈,也無須要誰體恤或關照。

她把那個來信念著:

……我想死了,這世界我實在沒有用處。

……我不同她們玩,又不同他們說,無一個人知道我。

……天氣很好。有時冷,有時熱,大家都忙。我太閑了。

……我常常想男子都是蠢東西。

信無意思。情感瑣碎,觀念紊亂。這是一個在山東女子師範作教員的舊日同學寫來的信,說的是未嫁人女子極普通的悒鬱的心被一種暖昧慾望所煩惱時的種種感覺。

這時節她若寫信給誰,也就必然那樣說的。她不明白她需要什麼,缺少什麼。一種固定的工作,一些屬於人情通常的過往,一些瑣事的消磨,都感到厭煩。平時能發生興味的,到這時節她也覺得無聊。她應當作什麼?凡是女子,對於虛榮,對於金錢,對於衣飾,對於一個半生不熟男子從某一種暖昧意義出發而來的殷勤,她似乎都無用處。她有錢,又有相當的地位。衣服並不與流行的時髦相反。最後,是男子一點愛了。這個更多。

因為儀容在中人以上,同時不缺乏一種好性情,各方面同事,注意集中了。同事男子中,自然就不缺少那伴在路上走時使路人燃燒妒嫉的火的俊偉溫存人物。然而這些人卻似乎與她隔得很遠很遠。

同事極多,許多人在她面前都紅過臉。許多人因為她一到這學校,成為另一人了。……這些事,她看得很明白。一個年齡過了二十歲的女人,平時既身心健康,獲過完全教育的機會,那慧心柔情,在其他事業即無所表現,關於檢察男子的心的方向,是照例秉賦著一種特殊本能的。天賦的靜柔的氣質,更具有對男性特殊的敏感。她看見一切。就因為「看見」,他傷心了。

許多人都在那裡做詩寫小說,想愛人也需要別人愛他。許多可憐的自白,在雜誌上登載出來,勇敢荒唐到使人不敢相信。許多因失戀而自殺的新聞,每日都可見到。社會上一種超越制度律動,有力的,搖撼到她的心。若是有一種比文字還來得頑固的力量,想征服了她,她是願意被征服的。她時常想像自己投降到那種近於野蠻的熱情下時的光榮。她心上需要一種壓迫,這壓迫當出之於男子直接的、專私的、無商量餘地的那種氣概。但是,她的生活中,沒有這些遭遇。把這些說為「災難」時,雖不缺少這遭遇「災難」的資格,那種真的或彷彿是真的「災難」,卻從不曾來到頭上。關於這件事她的過去是一頁白紙,簡直沒有過去。

面前男子一群,微溫,多禮貌,整潔,這些東西全是與熱情離遠的東西。在他們方以為可以勝利奏凱的行為,客氣的行徑呀,委婉的雅緻的書信呀,略帶自誇的獻媚呀,凡是用在社交場中必須具有紳士風度的行為,都有人作過。出乎意料以外是他們的失敗。他們並沒有人明白這失敗理由。他們都以為一個女人,心上壁壘全不缺少重疊,所謂克服這壁壘的戰術者,第一,是「溫柔」。第二,還是溫柔。一面因為自衛的謹慎,膽小到使女人見來可笑,這溫柔有什麼用?可以「無用」為基,由「憐憫」而得到女人的傾心相從,在習慣中自然也有不少人,居然如此處置自己到一個幸福樂園中去。然而希望她,那是不行了。她不需要男子什麼,就是不需要這種自作多情微溫小量的男子。

時已深秋天氣。凡把春天同夏天虛度的一切人,幸福的夢,生活銳變的希望,近於荒唐的設計,完全秋天一般衰落了。一切在夏天還缺少勇敢的心,想在她心上培下愛情的種子的男子,到此時來以為這事完全無望,在挫折中度著比本來更悒鬱的生活。一切本來尚知道荒唐,或想學荒唐的男子,以為看錯了人,承認失敗,注意到其他方面去了。春天夏天就沒有在某一男子面前解釋自己的氣力的她,到這時,自然也更無機會了。

她老是在一種荒唐的幻想上馳騁,卻從沒有把自己生活放在一種具體的夢想上面,也沒有把夢想放在一種現實的熟人身上。一切人類的糾紛,正像於她全無關係。她顯得有點孤僻,可不在行為孤僻上加以辯護。她不討厭男子,可不將任何方便顏色給那些孱弱男子。她決不是一個蕩婦,可是並不拒絕一種極端的放蕩的迫害。她就等候這樣的人。她的貞節是為這勇敢的熱情的男子保留,也將犧牲到這種迫害上面的。

這時,她哭著。她覺得煩惱。她不能睡。她不願找人談話。

只有跑出去,預備一個人到一個可以獨自坐下無人糾纏的什麼幽僻地方,去大哭一場,把鬱積泄盡。

她覺得有點冷,身上的衣太薄,就加上一件夾氅,拿了錢包,有意不讓同事中人注意,走出了學校。誰知在校門前就遇到一個同事,向她點頭行禮,本來上課時無結結巴巴習氣,這時節卻結結巴巴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只做成那不體面的憨笑,拘謹到與年齡衣服皆十分不相稱。他問她到什麼地方去,意思是若有命令,願意奉陪。她露著討嫌的卑視的眼睛望一望,傲然的一笑,就匆匆離開這個地方與這個人了。

到了路上,許多學生見了她,都向她敬禮。她以為二十歲左右的年青人應當魯莽,應當有一顆心在習慣的壓力下躍起反抗,應當有些達不到的野心,誰知同事把這些學生教成如他自己一樣,也全是想在有禮貌上使人感到好處,全顯得近於虛偽和油滑的神氣。

見一個學生對她行禮,她就想:又是一個偽君子,感謝你的老師吧。一個蠢東西,一個什麼也不懂的東西!行路的學生何嘗無那野心擴張為她的美麗所苦惱的人?他們行禮,他們不躲避,何常不是一種不端方的行為的表現?然而人全是那樣康健年青的人,為什麼卻無一個人能把世俗中所謂「斯文」除去,取一種與道德相悖馳的手段,拼犧牲一切作注,求達到一握手或一擁抱的事?因為名分上是先生,於是連心上的侵犯也不敢,她對於這些無希望的年青人,更感到一種說不分明的嫌惡。

她到大街上去,秋天的街,各處所見全是瓜皮,一種吃剩了的殘餘,一種渣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有同樣情調,就上了車。

到XXX去玩,玩了一陣。看人。看樹。看得秋獨先的辭枝病葉,在平地上被風所刮,碎步跑去的情形。她又去看魚,魚也憔悴了,不知為什麼。遊人全是紳士。真的紳士則古貌盎然,攜妻帶妾,兒子成群。假的紳士則臉兒極白,衣裳整潔,眼睛各處溜轉不定。她對於假紳士的印象比其他還壞。她故意坐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為假紳士溜轉的眼睛見到了,獨自或兩個,走過來,饞饞如狗的卑鄙的神氣,從不知打什麼地方學來的孱頭行止,心兒緊緊,眼睛微斜,停了一停,看看不是路,仍然又悠悠走去了。其中自然就有不少上等人,不少教授,碩士同學士。他們除了平時很有禮貌以外,就是做這些事。他們就是做戀詩的詩人。他們就是智識階級。智識把這些人變成如此可憐,如此虛偽。

她又見到一些兵士,來到此地的兵士,也全是規矩到異常可笑,全不與一般人概念中的兵士德性相稱。

後來走到溫室中去。一些花,從溫室中培養成功的,沒有強烈的香;也缺少刺目的色,等於那普遍流行的愛情,毫無意思。然而她坐到溫室中了。來這裡坐下的人少,過路的人卻很多,她可以用眼睛看他人的一切。她記起剛才見到的那個軍官學校模樣的學生,在女人面前走過身時連頭也不抬的情形,完全不與平時「奸淫擄掠」的傳說中軍人相近。軍人當真是以殺人放火為生活的么?軍人比在城市中培養出來的人還壞么?善於造謠的,有智識做造謠與作惡工具的,所做的事一切比軍人合乎情理么?他們的勇敢是打仗。簡單的樸素的,為一件看來全無意義的犧牲。他們作過了,並不誇張也不掩飾。他們從不辯解別人所加到他們頭上的罪惡,他們無陰謀,也並無預定的計畫。他們……

其時又來了一個軍人。一個長臉的,有一種鄉下人的氣分,屬於北方人型的漢子。雙手插在馬袴口袋裡,沉沉的腳步,踏著磚地,目向前視,若在思想一種與身體壯偉相稱的心事,又過去了。她心上感受一點輕微的壓迫。壯觀的樸素的美在眼前晃著。她望到這人轉了個彎,不見了,像心上掉了一點看不見的東西。她想:這是能殺人的人。想著,漢子卻回頭了,仍然是沉沉的腳步,踏著磚地,從面前走過。彷彿是每一個腳步的重量全落在她心上。她沉默著,目送這巨大的灰色背影,消失到一個花格子門後面。她仍然想:這是能殺人也能……

寂寞襲上心來了。

彷彿沒有其他辦法比盡這人來侵犯自己威脅自己一陣更好。

一種荒唐的想像在眼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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