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與舊

(光緒……年)

日頭黃濃濃曬滿了教場坪,坪里有人跑馬。演武廳前面還有許多身穿各色號衣的人,在練習十八般武藝。到霜降時節,道尹必循例驗操,整頓部伍,執行升降賞罰,因此直屬辰沅永靖兵備道各部隊都加緊練習,準備過考。演武廳前馬札子上坐得是千總同教官,一面喝茶,一面點名。每個兵士俱有機會選取合手行頭,單個兒或配對子舞一回刀槍。馳馬盡馬匹入跑道後,縱轡賓士,真箇是來去如風,人在馬上顯本事,便用長矛殺球,或回身射箭。看本領如何,博取采聲和嘲笑。

戰兵楊金標,名分直屬苗防屯務處第二隊。這戰兵在馬上殺了一陣球,又到演武廳來找對手玩「雙刀破牌」。執刀的雖來勢顯得異常威猛,他卻拿著兩個牛皮盾牌,在地下滾來滾去,真像刀扎不著,水潑不進,相打到十分熱鬧時,忽然一個紅褂子傳令兵趕來,站在滴水檐前傳話:

「楊金標,楊金標,衙門裡有公事,午時三刻過西門外聽候使喚!」

戰兵聽到使喚,故意賣個關子,向地下一跌,算是被對手砍倒了,趕忙拋下盾牌過去回話。傳令兵走後,這戰兵到馬門邊歇憩,大家一窩蜂擁過去,皆知道今天中午有案件要辦,到時就得過西門外去砍一個人的頭。原來這人一面在教場坪營房裡混事,一面在城裡大衙門當差,不止馬上平地有好本領,還是一個當地最優秀的劊子手。

吃過飯後,這戰兵身穿雙盤雲青號褂,包一塊縐絲帕頭,帶了他那把尺來長的鬼頭刀,便過西門外等候差事。到晌午時,城中一連響了三個小豬仔炮,不多久,一隊人馬就擁來了一個被嚇得痴痴獃獃的漢子,面西跪在大坪中央,聽候發落。這戰兵把鬼頭刀藏在手拐子後,走過席棚公案邊去向監斬官打了個千,請示旨意。得到許可,走近罪犯身後,稍稍估量,手拐子向犯人後頸窩一擦,發出個木然的鈍聲,那漢子頭便落地了。軍民人等齊聲喝彩;(對於這獨傳拐子刀法喝彩!)這戰兵還有事作,不顧一切,低下頭直向城隍廟跑去。

到了城隍廟,菩薩面前磕了三個頭,趕忙躲藏到神前香案下去,不作一聲,等候下文。

過一會兒,縣太爺帶領差役鳴鑼開道前來進香。上完香,一個跑風的探子,忙匆匆的從外邊跑來,跪下回事:「稟告太爺,城外某處有一平民被殺,屍首異處,流血一地,兇手去向不明。」

縣太爺雖明明白白在稍前一時,還親手抹朱勒了一個斬條,這時節照習慣卻儼然吃了一驚,裝成毫不知情的神氣,把驚堂木一拍,「青天白日之下,有這等事?」

即刻差派員役,城廂各處搜索,且限令出差人員,得即刻把人犯捉來。又令人排好公案,預備人犯來時在神前審訊。那作劊子手的戰兵,估計太爺已坐好堂,趕忙從神桌下爬出,跪在太爺面前請罪。稟告履歷籍貫,聲明西門城外那人是他殺的,有一把殺人血刀呈案作證。

縣太爺把驚堂木一拍,裝模作樣的打起官腔來問案。劊子手一面對殺人事加以種種分辯,一面就叩頭請求太爺開恩。到結果,太爺於是連拍驚堂木,喝叫差役「與我重責這無知鄉愚四十紅棍!」差役把劊子手揪住按在冷冰冰四方磚地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那麼打了八下,面對太爺稟告棍責已畢。一名衙役把個小包封遞給縣太爺,縣太爺又將它向劊子手身邊摜去。劊子手撈著了賞號,一面叩頭謝恩,一面口上不住頌揚「青天大人祿位高升」。等到一切應有手續當著城隍爺爺面前辦理清楚後,縣太爺便打道回衙去了。

一場悲劇必需如此安排,正合符了「官場即是戲場」的俗話,也有理由。法律同宗教儀式聯合,即產生一個戲劇場面,且可達到那種與戲劇相同的快樂目的。原因是邊疆僻地的統治,本由人神合作,必在合作情形下方能統治下去。即如這樣一件事情,當地市民同劊子手,就把它看得十分慎重,尤其是那四十下殺威棍,對於一個劊子手似乎更有意義。統治者必使市民得一印象,即是官家服務的劊子手,殺人時也有罪過,對死者負了點責任。然而這罪過卻由神作證,用棍責可以禳除。這件事既已成為習慣,自然會好好的保存下來,直到社會一切組織崩潰改革時為止。

劊子手砍下一個人頭,便可得三錢二分銀子。領下賞號的戰兵,迴轉營上時必打酒買肉邀請隊中兄弟同吃同喝,且與眾人討論刀法,討論一個人挨那一刀前後的種種,並摹擬先前一時與縣正堂在城隍廟裡打官話的腔調取樂。

——戰兵楊金標,你豈不聞王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一個戰兵,膽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持刀殺人!

——青天大人容稟……

——鬼神在上,為我好好招來!

——青天大人容稟……

於是喊一聲打,眾人便揪成一團,用筷頭亂打亂砍起來。

戰兵年紀正二十四歲,尚是個光身漢子,體魄健康,生活自由自在,手面子又好,一切皆來得幹得,對於未來的日子,便懷了種種光榮的幻想。「萬丈高樓從地起」,同隊人也覺得這傢伙將來不可小覷。

(民國……年)

時代有了變化,前清時當地著名的劊子手,一口氣用拐子刀團團轉砍六個人頭不連皮帶肉,所造成的奇蹟不會再有了。時代一變化,「朝廷」改稱「政府」,這個小地方斃人時常是十個八個,因此一來,任你怎麼英雄好漢,切胡瓜也沒那麼好本領幹得下。被排的全用槍斃代替斬首,於是楊金標變成了一個把守北門城上閂下鎖的老土兵。他的光榮時代已經過去,全城人在寒暑交替中,把這個人同這個人的事業早完全忘掉了。

他年紀已六十歲,獨身住在城門邊一個小屋裡。牆板上還掛了兩具盾牌,一付虎頭雙鉤,一枝廣式土槍,一對護手刀;全套幫助他對於他那個時代那分事業傾心的寶貝。另外還有兩根釣竿,一個魚叉,一個魚撈兜,專為釣魚用的。一個葫蘆,常常有半葫蘆燒酒。至於那把殺人寶刀,卻掛在枕頭前壁上。(三十年前每當衙門裡要殺人時,那把刀先一天就會來個預兆。一入了民國,這刀子既無用處,預兆也沒有了。)這把寶刀直到如今一拉出鞘時,還寒光逼人,好像尚不甘心自棄的樣子。刀口上尚留下許多半圓形血痕,刮磨不去。老戰兵日里無事,就拿了它到城上去,坐在炮台頭那尊廢銅炮身上,一面曬太陽取暖,一面摸挲它,賞玩它。

城樓上另外還駐紮了一排正規兵士,擔負守城責任。全城兵士早已改成新式編製,老戰兵卻仍然用那個戰兵名義,每到月底就過苗防屯務處去領取一兩八錢銀子,同一張老式糧食券,銀子作價折錢,糧食券憑券換八斗四升毛穀子。他的職務是早晚開閉城門,親自動手上閂下鎖。

他會喝一杯酒,因此常到楊屠戶案桌邊去談談,吃豬脊髓川湯下酒。到沙回回屠案邊走一趟,帶一個羊頭或一付羊肚子回家。他懂得點藥性,因此什麼人生皰生瘡,托他找葯他必很高興出城去為人採藥。他會釣魚,也常常一個人出城到碾壩上長潭邊去釣魚,把魚釣回來燜好,就端缽頭到城樓上守城兵士伙里吃喝,大吼幾聲五魁八馬。

大六月三伏天,一切地方熱得同蒸籠一樣,他卻躺在城樓上透風處打鼾。兵士們打拳練「國術」,弄得他心癢手癢時,便也拿了那個古董盾牌,一個人在城上演「奪槊」「砍拐子馬」等等老玩意兒。

城下是一條長河,每天有無數婦人從城中背了竹籠出城洗衣,各蹲在河岸邊,揚起木杵搗衣。或高卷褲管,露出個白白的腳肚子,站在流水中沖洗棉紗。河上游一點有一列過河的跳石,橫亘河中,同條蜈蚣一樣,凡從苗鄉來作買賣的,下鄉催租上城算命的,割馬草的,販魚秧的,跑差的,收糞的,連牽不斷從跳石上通過,終日不息。對河一片菜園,全是苗人的產業,綠油油的菜圃,分成若干整齊的方塊,非常美觀。菜園盡頭就是一段山岡,樹木鬱郁蒼蒼。有兩條大路,一條翻山走去,一條沿河上行,皆進逼苗鄉。

城腳邊有個小小空地,是當地賣柴賣草交易處,因此有牛雜碎攤子,有粑粑江米酒攤子。並且還有幾個打鐵的架棚砌爐作生意,打造各式鐮刀,砍柴刀,以及黃鱔尾小刀,與賣柴賣草人作生意。

老戰兵若不往長潭釣魚,不過楊屠戶處喝酒,就坐在城頭銅炮上看人來往。或把臉掉向城裡,可望見一個小學校的操坪同課堂。那學校為一對青年夫婦主持,或上堂,或在操坪里玩,城頭上全望得清清楚楚。小學生好像很歡喜他們的先生,先生也很歡喜學生。那個女先生間或把他們帶上城頭來玩,見到老戰兵盾牌,女的就請老戰兵舞盾牌給學生看。(學生對於那個用牛皮作成繪有老虎眉眼的盾牌,充滿驚奇與歡喜,這些小學生知道了這個盾牌後,上學下學一個個悄悄的跑到老戰兵家裡來看盾牌,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小學生在坪子里踢球,老戰兵若在城上,必大聲吶喊給輸家「打氣」。

有一天,又是一個霜降節前,老戰兵大清早起來,看看天氣很好,許多人家都依照當地習慣大掃除,老戰兵也來一個全家大掃除,捲起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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