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

提起新聞業,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普利策其人。想起普利策的故事,我總是會有一些和新聞業相關的七七八八的感想。

普利策是一個典型的新聞人,或者說是一個天生的冒險者。很多風險投資者都具備他這樣的性格。我相信這樣的人從精神構造上就和常人不一樣。他們天生的就在內心涌動著超常的冒險慾望、異乎尋常地追求一個奇異人生。普利策也是如此,他從小就像一隻飛蛾,渴望撲向一團熾烈光亮,哪怕明知這光亮就是一團火,一頭撞上去就會瞬間焚毀,他也會死活不顧地一定要撞上去。

這可不是什麼文學比喻,這是普利策人生出場一開始就亮出來的選擇。雖然青春期的少年或多或少會有類似衝動,所謂不管「幹什麼」,總要「干點什麼」。所以,順便說句題外話,這也是判斷一個政治家是否正派的標準:正派的政治家會堅決始終面對成年人說話。而不正派的政治家煽動民眾時往往會先從青春期的孩子入手。普利策1847年出生在匈牙利,他和正常的青春期孩子還是不同,少年普利策早早獨立。而且剛一獨立,他就在固執地尋找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至於這仗為什麼要打、打的是誰,他根本不在乎。

於是,普利策先是要求加入奧地利軍隊,後來又要求加入即將開赴墨西哥戰場的法軍,然後渡海要求參加英軍,以便前往英國殖民地印度。可是,這些軍隊都一一拒絕了這個送上門來的「炮灰」——他太不像一塊當兵的料了。少年普利策身高一米九,卻瘦弱得像根竹竿,還是個近視眼。

終於到了1863年,適逢美國南北戰爭進行到最尷尬的時刻。戰爭的規模、傷亡和拖延的時間,都遠遠超過了林肯總統的預期和民眾能夠忍耐的程度,聯邦一方的北軍一向採用的志願募兵已經行不通,初試抽籤徵兵,就在紐約引起大暴亂。於是聯邦政府轉而向歐洲高價招收僱傭兵。一批尋找僱傭兵的二道販子,被抽成的利益吸引應運而生。他們立即撲向歐洲,在大街小巷亂串,獵取任何一個願意步上遙遠的美國戰場的對象。1864年底,一個美國兵販子和十七歲的普利策相遇,雙方一拍即合。

聰明過人的普利策,在旅途中就摸清了來龍去脈。在接近美國的時候,他跳入冰冷的海水,搶在兵販子之前趕到紐約,領走了那筆可觀的僱傭兵費用。幸而這個幾近瘋狂的少年,沒有就此戰死在這場對他來說毫不相干的戰爭中。不到一年,戰爭結束,在這塊完全陌生的新大陸上,謀個飯碗成為普利策的當務之急。真巧,不甘平庸的普利策遇到新聞界。他先進入德語的僑民報紙,隨著英語長進,又逐步轉到英語報紙。這真是天賜良機,那是和平時期他能夠找到的最具刺激性的行當了。

在那個年代的美國,新聞界是另一個廝殺聲不斷的戰場,大量具有普利策性格的人投身其中。他們要在激烈競爭中,找出最具刺激性的轟動新聞——這不單是商業利益和報紙的銷量在驅動,還因為這就是這個行業本身的職業屬性。記者們一個個跟偵探一樣在刺探和搶奪新聞,大報主編們水平的高低,是天天隨著報紙的出版而揭曉的,新聞界很自然地就集合起一批中流砥柱。普利策是從一線記者干起的。他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是個拉也拉不住的工作狂。

普利策加入這一行正是時候,那時美國新聞業在蓬蓬勃勃發展,卻還沒有規範。因此,讀他的故事也真像是在讀一部美國新聞史。

新聞業不是人們刻意製造出來的,它來自人對本能需求的滿足。它像一顆埋在非常適合生長的土壤里的種子,一旦發芽,就會迅速生長起來。人們組成社會,自然要了解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報紙在英語里就叫「新聞紙」,是完全鮮活、真實的社會動態。報紙一旦不能反映社會真實,一旦被外力扭曲,它就失去生命和靈魂了。

美國報紙一開始是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的。這種傾向倒還不是來自政府的控制,而是來自競爭中的兩黨政治的需要。最初的美國政治基本上還是精英政治,而報紙也因印刷技術上的原因,價格奇貴,無法普及,活像是精英們的論壇。隨著印刷技術的突破,報紙從精英層走向大眾。南北戰爭中,人們對戰爭新聞的需求,也對新聞業猛推了一把。很快,新聞獨成一業,紅紅火火,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市井小民,誰也離不開報紙了。普利策恰在這個時候,參加了進去。

隨著政治黨派的自然產生,報紙也跟著有了強烈的黨派性,有此黨的聲音,也有彼黨的聲音,吵得不亦樂乎。有時,一個黨派的新聞還只肯給自己一派的報紙。瘦弱的普利策做記者卻是拚命三郎,雖然是共和黨報紙的記者,他卻什麼新聞都積極爭取。有一次,他破門而入,竟把阻擋他進入民主黨會場的看門人打翻在地,成功寫出了民主黨秘密會議的新聞報道。

假如說,美國這塊土地是一群天使居住的地方,那麼它的故事帶來的經驗就一文不值。兩百多年來,這裡是一個「聯合國」。世界各地有各種問題的人,在這裡聚到了一起。當時移民來美國的人,多半在家鄉的狀態和少年普利策一樣潦倒,不少人的性格是和普利策一樣敢於闖蕩甚至鋌而走險。雖然並非每個人都有普利策的好運氣,可是在兜里沒錢,卻都要吃飯這一點是沒有區別的。因此,假如說美國歷史上的大城市,曾是一個犯罪率高、黑幫盛行、盜賊滿地、騙子投機無處不在的地方,實在是一點也不叫人奇怪。移民們把世界各地的黑暗,都扯下一片,隨身帶了來。而警察體系的成長速度,常常跟不上天天在港口一大船一大船下來的移民增長速度。

社會的黑暗面,也自然會進入政治上層。幸而,依據憲法美國始終保障了自然發展的新聞界。當時,一個好記者的招牌首先是正直、反腐敗。所以衝鋒陷陣工作、生死不顧的一流記者普利策很快出名。更稀奇的是,年方二十一歲的普利策竟然因此當選為密蘇里州參議員。大概只有美國這樣人人都是移民、不講資歷的國家,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在1870年1月上任的時候,他離法定的參議員年齡還差了整整四歲。他自己當然心裡有數,可是仍一聲不吭,走進議會大廳就在裡面坐下來。居然也沒有人提起他的「非法年齡」。

記者和議員的雙重身份,更使普利策始終站在揭露反對腐敗行為的最前端。在那個年代的美國,說新聞業是個戰場,一點不算是誇大。精神病院的黑幕、政黨和財團的金錢交易、保險公司的欺詐、警方的殘忍行為等等,無一不在報紙的揭露和抨擊之中。有一次,普利策揭露了一個承包商的黑幕,那個像拳擊運動員一樣身材的承包商,當眾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論打架,細長身材的普利策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據說,在激怒之中,他回去提了一把槍來,半路告訴別人說:「要出新聞了!」最後,他們先是扭成一團,後來又有槍響,雙方都受了傷。究竟發生了什麼,兩人的說辭不同,誰也搞不清楚。幸好沒有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後人人知道,普利策走到哪裡,口袋裡都會揣著一把槍。

新聞業站在揭露腐敗的前沿,其實並不需要做任何刻意安排,不需要報社老闆做動員,因為那應該是新聞業的本性。只要不加以干擾,新聞業自然就是這個樣子。普利策那種把新聞當作生命,甚至有些誇大的戰鬥性,都是優秀記者的基本特點。只要任其自然發展,這個行當就會自然地聚集起這樣一批人來,以暴露社會陰暗面、發掘腐蝕社會的違法行為為目標。因為在這裡面,優秀的新聞人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使命感,也因為他們知道讀者在那裡等著,這是他們存在的意義。人們常常把記者叫做無冕之王。因為唯有記者六親不認,天底下正在發生的一切故事,都是他們在負責追蹤的「新聞」。區區平民,只要當上記者,皇上也在他的監察之下。

美國新聞業的自由經濟特性,給普利策這樣出類拔萃的新聞人,提供了可觀的發展機會。為了留住報紙的靈魂人物,他工作的《郵報》老闆,決定給年方二十五歲的普利策以報紙的一部分股權,這使得普利策很快成為一個富人。他後來賣掉自己的股份,在三十一歲的時候,買下了自己的報紙。

1878年,普利策的手裡掌握了一份他自己的報紙。一開始,他對新聞業就頗有自己的反省。在報紙黨派性還很強的時代,他提出自己的報紙要「為民眾服務,不為任何政黨牟利」,報紙「不是政府的支持者,而是批評者」。身為共和黨人,他宣稱自己的報紙不是「共和黨的喉舌」,而是要「說出事實」、「要摒棄民眾偏見和黨派偏見」。

這讓我想起後來的《華盛頓郵報》創辦人尤金·梅耶,他在買下自己的報紙的時候,也發表了他經過反省後確立的辦報原則:

報紙的第一使命,是報道儘可能接近事實真相;作為新聞的傳播者,報紙要如紳士一樣正派;

報紙要對讀者和普通民眾負責,而不是對報社老闆的私利負責;為了公眾利益,報社要準備為堅持真實報道而犧牲自己的利益;

報紙將不與任何特殊利益結盟,在報道公共事務和公眾人物的時候,要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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