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過去 前喻文化和學富五車的長輩

前喻文化、並喻文化和後喻文化是我所區分的三種不同類型的文化,這一區分是人類所生活的歷史階段的真實反映。前喻文化,是指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並喻文化,是指晚輩和長輩的學習都發生在同輩人之間,而後喻文化,則是指長輩反過來向晩輩學習。原始社會和那些小的宗教與意識形態飛地都屬於最初的前喻文化,其權威來自過去。茲後,偉大的文明為了進行大規模的變化,需要發展工藝,特別需要利用同儕之間、友伴之間、同學之間、以及師兄弟之間的並喻型學習。而我們今天則進入了歷史上的一個全新時代,年輕一代在對神奇的未來的後喻型理解中獲得了新的權威。

在前喻文化中,整個社會的變化十分遲緩微弱,以致於祖父母們決不會想到,尚在襁褓之中的新生的孫兒們的前途會和他們過去的生活有什麼不同。長輩的過去就是每一新生世代的未來,他們已為新一代的生活奠定了根基。孩子們的前途已經納入常規,他們的父輩在無拘的童年飄逝之後所經歷的一切,也將是他們成人之後將要經歷的一切。

從迄今已有的事實來看,前喻文化是數千年前、甚或是野蠻時代人類社會的基本特質。在那一時期里,年長者無法孕育變革,他們能夠留傳給後嗣的只是天地不變的觀念。當時由於沒有書面和碑文記載,每一次變革都必須同化在人們的體驗之中,並在每一世代的長者們的記憶和行為模式中加以貫徹。兒童們的基本學習起步很早,又十分紊亂,而且毫無疑問完全沿襲著長輩們的思想觀念,因而他們只能是長輩的肉體和精神的延續,只能是他們賴以生息的土地和傳統的產兒。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自認和命運的意義是既定的、無以抗爭的。只有遇見某些突如其來的狂暴事件——如自然災害或外來侵略,這種情形才會有所改變。否則,即使和其他民族接觸也不可能根本改變這種永遠不變的觀念:有時反倒會由於各民族不同的觀念強化他們原有的特殊而且根深蒂固的自認觀念。甚至在某些極端的條件下——如被迫遷徙,或在陌生的海域中漫無目的地長期漂泊、最後抵達一渺無人煙的孤島時,也往往只能加強他們自認觀念的連續性。

所有文化的連續性確實至少有賴於祖孫三代的存在。前喻文化的基本特徵體現在老一輩成員們的每一行動之中,這一特徵就是,儘管有可能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變化,但人們的生活道路是既定的,永遠不可變更的。遠古時代,由於人們的壽命十分短暫,曾祖父母一輩的人與後代同時生活在世是十分罕見的,事實上連祖父母一輩的人也不多見。那些神情矍爍的長者人數很少,但他們的文化閱歷最深,公認的生活方式體現在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舉手投足之中。正是如此,他們成了年輕一代的行為楷模。馳們敏銳的目光、健壯的四肢、以及永不倦怠的勤勉,既延續了生命也維繫了文化。要使這樣一種文化生息不滅,就不能缺少年長的一輩,他們不僅能在饑荒的年代引導同族同舟同舟共濟,而且他們本身也就提供了一種完整的生活模式。在他們生命之燭行將熄滅之時,人們為他們的死唱著悲切的輓歌,獻上祭品,最後讓他們長眠於早已選好的安息之地——每一個人,都根據自己的年齡和性別,知識和氣質,竭盡畢生的努力體現著他們賴以生存的整個文化。

在這種文化中,每一物體的形式以及人們操弄、接受、誤用、破壞或不適當地對它加以膜拜的方式,都同時成為製造和利用所有其它物體的方式。每一種姿態都強化、喚起、反映了了另一種姿態,或提供了另一種姿態的鏡像和共鳴,這是一種完善的也可能是不甚完善的說法。每一種表達都包涵了另一種表達的形式。仔細分析起來,任何文化行為的片斷都具有基本相同的模式;或者說,在前喻文化中,一種模式都是以允許和其相同的它種模式的存在為前提的。這一點在那些與世隔絕的民族十分簡拙的文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但是,既便是非常複雜的文化在形式上也可能仍舊屬於前喻文化,因此同樣可能展示其它前喻文化的所有特徵:比如,該文化形式中的每個孩子都對社會變化或卓越的印刷術一無所知。

當然,變化的狀態總是表現得凝重而含蓄,甚至僅僅是一種傳統過程的重演。正如沒有人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所以某些過程、某些風俗、某些信仰在行使了 1000次以後就有可能溶於意識之中。當生活於前喻文化中的人民同其他文化中的人民有了密切交往的時候,便增加了這種變化的可能。但這又進一步鞏固了他們對組成自己文化的事物的原有看法。

1925年,當薩摩亞人和現代文化接觸了100年以後,他們仍然繼續談論薩摩亞人和薩摩亞人的風俗,仍然把孩子當成薩摩亞人的孩子來訓導,他們將先前的玻利尼西亞人的自認和同外國殖民者對比之後得到的自我觀念集於一身。1940年,在委內瑞拉,馬拉開波城周圍方圓數公里內的印第安人仍然用弓筋狩獵,但他們卻用從歐洲人那裡偷來的鋁鍋煮食,儘管他們從來不和那些歐洲人有任何交往。60年代里,歐洲和美國在海外的佔領軍及其家屬對居住在他們基地之外的「本土人」——德國人、馬來人和越南人,同樣熟視無睹、充耳不聞。這種對比的體驗只能加深彼此的群體歸屬感和民族自認感。

雖然,前喻文化和它們的生息之地休戚相關,但這生息之地並不一定是已經生活繁衍了數十代人的固定區域。在那些一年內遷徒兩次的游牧民族中,在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等散居四方的民族群落中,以及在印度的種姓制度中(在那裡婆羅門種姓散居於其它種姓居住的村莊里)都能見到這種前喻文化。此外,在一些小型貴族群體以及日本的賤民中也能見到前喻文化。那些曾一度生活於複雜社會中的人民,在國外的土地上可能忘記那些引起他們遷徙以尋求變革的動機和原因,一俟在新的土地上立足之後,又開始和他們的長輩一起維護那與生俱來的自認。

要正式成為這類群體的成員,就需要改換信仰,舉行入會以及割禮儀式。在前喻文化中,所有這些不可或缺的活動都在由祖輩向自己的孫輩們傳達著一種絕對的承諾及不可變性。而通常是與生俱來的、有時也可由選舉獲得的群體成員的身份,則完全是一種絕對的、毫無疑義的承諾。

前喻文化的基礎是同時生活在世的祖孫三代,因此,前喻文化的特點是具有世代性。為了實現文化的綿延不斷,它依賴於老人對年輕人寄予的種種期望——這種期望在年輕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依賴於成年人能夠以父母養育他們的方式去哺育他們的子女。在這樣的社會中,親長的威嚴得不到任何神秘的尊崇,做父親的生活在一個變化的世界中,往往只能起著說明、解釋祖輩要求的作用——「我的父親從不會允許我做這、做那,甚至什麼事也不讓做。」一般說來,祖父和孫子之間卻感情融洽。因此,只要祖輩尚健康在世,父輩就無法獲得自己的神聖地位,而且由於父親和兒子之間存在著種種戒律,他自己往往會遭受祖孫兩輩人的敵視和掣肘。整個體系就是如此。它並不依賴於對過去的描述,而那些自小熟聽這些描述,井將其視為真實的後人,實際上卻並沒有生活在過去。「我是何人?作為整個文化的一分子,我的生活的本質是什麼,我該如何說話、行動、攝食、棲息?該如何造愛,如何為人父母,如何迎接死神?」對所有這類問題的回答只能根據前定的經驗。一個人可能無以為英雄,無以為父母,無法繼承來自於祖輩的品德和業績,但是他的失敗卻無礙於他仍和那些成功者一樣。仍就是自己文化中的一員,如果自殺是一被認可的自毀方式,那麼便會有一些甚至許多人選擇自殺;如果自殺這一方式為人所不齒,那麼同樣的自毀衝動將會採取其它形式。那普遍的人性驅力和有效的人類防衛機制,認知與統覺、再認和回憶以及心智的重整過程將溶合於此。而包容這一切的體系本身卻極為獨特而鮮明。

我曾對太平洋沿岸的各個民族進行過為期40年的研究,在那裡存在著許多種類的前喻文化,45年前,新幾內亞境內居住深山的阿拉佩什人的生活就是一種前喻文化。無論是用大腳趾從地上撿東西,或者是採摘用來編製草席的樹葉,人們確信每一個動作都包含著另一個動作,每一個姿勢也被用於適應所有其它姿勢——正是在這些姿勢中體現著流逝了的過去;過去就是過去,儘管它孕育了無數變化,但它畢竟已成為過去。對阿拉佩什人來說沒有過去,除非過去消溶於年長一代和年輕一代的生活之中,消溶子阿拉佩什人及他們的子女、孫子女的生活之中。生活有過變化,但是,經過徹底的同化之後,那些曾先後出獲得的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已經從人民的了解和期望中消失殆盡。

當阿拉佩什的孩子們幼時享受著雙親的哺育、懷抱、洗沐和裝扮時,便通過懷抱他們的雙手,四周的聲響——那悠揚的催眠曲和輓歌的旋律,開始了一系列惟妙惟肖的學習。當孩子被抱著或稍大以後按父母的要求走在村裡村外的路上時,他們被告知,路是腳下的平坦而無障礙的東西:當一所新的房屋竣工時,每個路過的父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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