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利他主義

「殉道者的血是教堂的精髓。」這令人生畏的格言是3世紀的神學家特突利昂說過的話,他這樣說等於是承認了人的利他行為有著一個根本的弱點,因為這句格言暗示的是:犧牲的目的是使一部分人凌駕於另一部分人之上,慷慨地給與而不圖望回報,是一種極為少見、最受愛戴的人類行為,這種行為微妙而難以解釋,它只表現在少數特殊人物身上,這種行為被儀式和排場所包圍,人們用閃光的勳章獎勵之,用激動的言辭讚美之,我們尊崇真正高尚的利他主義,是為了回報這種行為。通過對利他主義行為的報答,它就不再顯得無比高尚,這樣,別的人也就可以照樣表現出這種行為琿,一句話,人類的利他主義從根本上說,充滿了哺乳動物的感情衝突。

我們對極度的自我犧牲行為欽佩不已,為之神往;哺乳動物都看重這種行為,但螞蟻卻視之平常,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朝鮮和越南戰爭中,美國國會最高榮譽勳章大都授予了那些戰鬥中的英雄,以表示對他們的敬意,這些英雄用自己的身體壓住手榴彈以保護戰友的生命,或冒死從戰場上營救受傷的同伴,或作出其他同樣性質的極端的行動,這種利他主義的自我犧牲是勇氣的最高體現,理應得到國家特別授予的最高榮譽,但我們對此仍然迷惑不解,在捨身拚死的剎那,這些人心中可能會想些什麼呢?「個人的虛榮心和驕傲感在這種情形中總是重要因素,」這是詹姆斯·瓊斯在《第二次大戰》一書中說的,他還說:

而且,常常僅只是由於戰鬥的激動情緒,就會使戰鬥者甘願戰死;而假如沒有這種激情,他可能會畏縮不前,但從根本上說,當死亡就在離你幾步遠的地方等候著你時,你會突然有一種為了國家、社會甚至種族而捨生的『受虐狂』——一種極度快樂、幾乎象性快感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你毫不猶豫地跨過這最後幾步,這是終於超脫自己不顧一切而得到的一種享受。

這種理智和激情相結合而產生捨生取義的結果,在第一手的戰場記載中常有報導,在把社會團結起來的許多較常見的勇氣和慷慨表現里,上述行動只是一種極端形式,在看待這類行為時,一個人可能就此為上,將利他行為的純潔成分當作只是人性中好的一面。或許,對這種現象的最好的解釋是:發自主觀意願的利他主義,是一種超然的品質,它使人類有別於動物,但是,科學家們不習慣於把任何現象宣布為禁區,正是在對利他主義進行深入分析研究的過程中,人們才發現社會生物學最有希望對此作出特殊的貢獻。

我倒很想知道,根據我們社會的崇高標準,是否有鷹或獅子這樣的高等動物值得被授予美國國會最高榮譽勳章。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然而,它們當中卻常有某種程度的利他行為,這些行為的表現形式是人類不難理解的,而且其目的並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後代,也是為了自己的同類,例如知更鳥、畫眉、山雀這樣一些小鳥,見到鷹飛來時會向同類報警,它們蹲在枝頭,伏著身子,發出一種清晰可辨的細長的尖叫。從空中要弄清這種音響發自何方是困難的,但無論如何,這一舉動至少顯得極為無私;因為更聰明的方法恐怕是一聲不響藏起來,以免暴露自己的位置。

除了人,哺乳動物中黑猩猩可能是最富於利他主義的動物了。它們不但分享合夥狩獵得來的肉食,還對失去父母的幼猩實行撫養。簡·古多爾在坦尚尼亞的哥姆河國家公園觀察到三起這種例子。失去父母的幼猩由成年的哥哥和姐姐們收養下來,十分有趣的是(由於更多的理論上的原因,留待以後再討論這一點),雖然那些自己有子女的經驗豐富的母猩可以用自己的乳汁餵養上述幼握,並提供更好的社會保護,但表現出這種利他行為的卻常常不是它們,而是最直接的親屬。

儘管脊椎動物中這類例子很多,但只有在低等動物中,尤其是在群居性昆蟲中,我們才能見到可與人的自我獻身媲美的高尚利他行為,許多螞蟻,蜜蜂和黃蜂不顧一切向入侵者發起攻擊,以保衛它們的巢穴,因而,人們在蜂房附近和黃蜂洞旁邊時總要小心翼翼,不敢靠近,但卻敢放心大膽地接近非群屬性昆蟲,比如汗蜂和泥蟲。

熱帶地區一些群居性的無刺蜂,一見人走近它們的巢穴,便一窩蜂飛到人頭上,死死咬住頭髮,以致於用梳子用勁把它們刮下來時,它們的頭也給扯斷了,某些蟲類在這種自我犧牲的還擊中,施放一種灼燒皮膚的分泌液,從而使人退卻。在巴西,這類昆蟲被稱作「噴火者」,著名昆蟲學家W·M·惠勒描繪過他最倒霉的經歷:一群「可怕的蜜蜂」把他臉上的皮膚一塊一塊抓掉了。

蜜蜂工蜂的尾部還象魚鉤一樣長著倒刺,它們向入侵者發起攻擊時將尾刺刺入人侵者的皮膚,飛走時尾刺陷在入侵者的皮內中,並同時拉出毒腺甚至整個內腔,於是自己也很快死去,但它們的攻擊卻因此更為有效,因為,留在入侵者皮肉里的毒腺繼續向傷口內分泌毒液,而尾刺底部上一種類似香蕉的芬芳氣味又刺激其他蜜蜂向同一部位發動神風式攻擊,從整個群體角度看,個體的自我犧牲得勝於失,一個峰的大家庭就有2萬到8萬工蜂,都是由蜂王產卵孵出的姊妹,每隻蜂的自然壽命只有50天左右,所以,它們獻出一條小小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並沒有基因的浪費。

在社會性昆蟲中,我所喜歡的例子是一種非洲白蟻,它們中間的戰鬥蟻簡直就是一顆顆爬行的炸彈,一對很大的腺體從頭部幾乎貫穿全身,在攻擊螞蟻和其他敵害時,它們從口裡噴出的一種黃色腺體分泌液,在空氣中很快凝結,常常把保衛者自身和入侵者粘在一起而同歸於盡,腺液的噴射看來是由於白蟻腹壁的猛烈收縮,有時,劇烈的收縮使肚腹和腺體破裂,這種防衛性的腺液就四處噴濺。

人和昆蟲都能夠作出高貴的犧牲,這並不是說人的精神和蟲子的「精神」(如果有的話)有著同樣的活動,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這種自我獻身衝動不必解釋為是神聖的或超驗的,我們有理由去尋找更為常規的生物學解釋,但這種解釋立即會引出一根本性的問題:陣亡的英雄出不及生育後代,假如自我獻身導致越來越少的後代,那麼,創造出英雄的那種遺傳基因可能逐漸在群體中減少直至消失,對達爾文自然選擇理論的狹隘解釋就可能導致這種預見:由於以自私的基因為主的人數必然壓倒有利他主義基因的人數,許多代人之後,自私的基因會普及群體,使群體利他主義反應的能力從此下降。

那麼,利他主義又是怎樣得似延續下去的呢?對社會性昆蟲來說,事情是很簡單的:自然選擇已經擴大到把親族這樣包括在其中的程度,自我犧牲的白蟻鬥士保護了同類,包括蟻王和蟻后,即它們的父母,這使得鬥士們的更有生育力的兄弟姊妹得以繁衍,生出更多的「侄兒侄女」來繼承利他主義基因。

那麼,我們自然要問:人的利他主義能力也是通過親族選擇而得以進化的嗎?換句話說,在少數人可以升華成有自我犧牲行為的、並為我們大多數人可以感受到的那種激情,是否最終源於千百代人以來由親屬關係植根在我們身上的遺傳單位?整個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期,直接的家庭及其近親的網路是佔主導地位的社會單位,這一事實多少能證實上述臆斷。如此引人注目的家族連貫性,以及智力高度發展帶來的細微的親族分類,可能解釋為什麼親族選擇在人類中比在猴類和其他哺乳動物中更為有力。

許多社會科學家和其他人也許會對此表示異議,考慮到這一點,我要首先暫且承認,利他行為的形式和程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文化決定的,人類的社會進化顯然主要是文化的進化而非遺傳的進化,問題在於,人內心深處的激情,在所有的社會中都有強烈表現,我們認為這種感情正是通過基因而得以演變發展的,因而,儘管社會生物學假說不能解釋各種社會之間為什麼存在差異,但卻能解釋人為什麼與別的吃乳類不同,為什麼在某一個狹窄的方面,人更類似社會性昆蟲。

人的利他主義的多數表現,說到底都含有自利的成分,這就使關於人的利他主義的進化理論變得極為複雜,在持久的利他表現形式中,沒有哪一種是一望而知屬於完全自我毀滅性的,最了不起的英雄在捨命時都期待引人注目的報答,其中也包括相信個人的永生不朽,當遊人宣布自己歡樂地迎接死亡時,他們實際指的並不是死去,而是羽化登仙或入涅盤之境。照葉芝的說法,詩人們是轉向了永恆,在約翰·班揚的《無路歷程》的結尾處,我們讀到衛真先生臨終前的情形:

然後,衛真先生說:「我就要去會見先我而去的父輩們了。雖然我歷盡千辛萬苦才到達這裡,我卻一點也不後悔。我的這把劍,將贈與那個繼我之後完成我的天路旅程的人,我的勇氣和智慧也將留給那個有能力接受它們的人。我只帶著累累傷痕而去,作為我已經為天父英勇奮鬥的見證,他將因此而給我以酬報。」

「衛真」先生臨終前說的一句話是:「墳墓,你的勝利何在?」隨即死去,他的朋友們聽到另外那邊有號角聲為他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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