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歷史決定論的泛自然主義學說

雖然歷史決定論基本上是反自然主義的,但它絲毫不反對認為自然科學方法和社會科學方法有著共同成份的看法。這也許是由於歷史決定論者一般認為社會學同物理學一樣,是知識的一個分支,其目的都是達到理論的和經驗的知識(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

我們說社會學是一門理論學科,意思是社會學必須藉助理論或(它試圖發現的)普遍規律以解釋和預測事件。

我們說社會學是經驗學科,指的是它得到經驗的支持,它所解釋和預測的事件是可觀察的事件,而觀察是接受或擯棄所提出的理論的根據。當我們說到物理學中的成功時,我們指的是它預測的成功;並且它預測的成功可以說是物理學定律的經驗確認。

當我們把社會學相對的成功與物理學的成功相比較時,我們假定社會學的成功基本上在於對預測的確認。因此,某些方法(藉助規律進行的預測,以及用觀察來檢驗規律)對物理學和社會學必定都是一樣的。

我完全同意這種觀點,儘管我認為它是歷史決定論的一個基本假定。但是我並不同意這個觀點的進一步引伸,因為它導致我將在下面描述的一些觀念。乍一看來,這些觀念似乎是剛才概述的一般觀點的直接推斷。但是事實上,它們包含著其他的假定,即歷史決定論的反自然主義學說,尤其是關於歷史規律或趨勢的學說。

11.與天文學的必較——長期預報和大規模預報

牛頓理論的成功,尤其是它能夠長期預報行星的位置,給現代歷史決定論者以深刻的印象。他們聲稱,進行這樣的長期預報是可能的,而且這表明,預言遙遠未來這個古老的夢想並未越出人類心智可能達到的範圍。社會科學的目標也必須這樣高。如果天文學預測日蝕和月蝕是可能的,為什麼社會學預測革命就不可能呢?

然而,儘管我們應該有這樣高的目標,我們決不應該忘記(歷史決定論者將堅持認為),社會科學不能希望,並且它們也一定不去追求天文學預報那樣的精確性。我們已經表明(在第5、6節),比方說,可以與航海年曆相比的關於社會事件的精確的科學曆法,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即使社會科學可以預測革命,這種預測也不可能是精確的;關於革命的細節及其發生時間,必定有不確定的範圍。

歷史決定論者雖然也承認甚至也強調社會學的預測在細節性和精確性方面是有缺陷的,但他們仍然認為這種預報的範圍和意義可以補償這些缺陷。這些缺陷主要由於社會事物的複雜性,由於它們的相互聯繫,以及由於社會學術語的定性性質所致。但是雖然社會科學終歸難免有含糊的缺點,但它的性質術語卻使它具有豐富和全面的意義。這種術語的例子是「文化衝突」、「繁榮」、「團結」、「城市化」、「效用」等。這類預測的含混,即長期預報的含混,因其範圍和意義而被抵銷,所以我建議稱之為「大規模預測」或「大規模預報」。按照歷史決定論的意見,這就是社會學必須努力作出的那類預測。

這種大規模預報(範圍廣泛而且可能有點含糊的長期預測)顯然在某些學科中是能夠做到的。在天文學領域內就可以找到重要而頗為成功的大規模預測的實例。例子是根據周期律(它對氣候變化是有意義的),或者根據大氣上層電離子情況的每日變化和季節變化(它對無線電通訊是有意義的)來預測太陽黑子的活動。這些預測類似於日蝕和月蝕的預測,因為它們探求比較遙遠的未來事件。但是它們與日蝕和月蝕的預測不同的地方在於它們往往只是統計性的,而且在任何情況下有關細節、時間和其他特點方面都不是那麼準確。我們看到,大規模預測本身也許不是不能辦到,並且社會科學如果真的能夠做到長期預報的話,那麼它們顯然只能是我們所說的大規模預報。在另一方面,從我們對歷史決定論的反自然主義學說的闡述中可以得出,社會科學的短期預報必定有很大的缺點。缺乏準確性必定對它們有很大影響,因為根據短期預報本身的性質,它們只能處理社會生活中不那麼重要的細節問題,因為它們限於短暫的時期。而一個在細節上不準確的細節預測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因此,如果我們真的對社會預測感興趣,按照歷史決定論的看法,大規模預報(也就是長期預報)不僅十分令人神往,而且確實是唯一值得嘗試的預報。

12.觀察的根據

科學的非實驗觀察的根據,在這個木語的某種意義上,其性質總是「歷史的」,天文學的觀察根據更是如此,天文學所根據的事實包含在天文台的記錄之中;例如,記錄告訴我們某某先生在某個日期(時、秒)在某個方位觀測到水星。簡言之,記錄給我們以某種「按時間順序登記事件的記事冊」,或某種觀測編年史。

同樣,社會學的觀察根據也只能由事件編年史,即政治或社會事件編年史的形式來提供。在社會生活中,政治和其它重要事件的這種編年史,就是人們慣常所說的「歷史」。這種狹義的歷史是社會學的根據。

把這種狹義的歷史作為社會科學的經驗根據是十分重要的,否認這一點就會鬧出笑話。但是歷史決定論的一個特點(與它否認實驗方法的適用性密切相關)就是認為政治和社會的歷史是社會學的唯一的經驗來源。因此,歷史決定論把社會學看作是一種理論的和經驗的學科,它的經驗根據不過是歷史事實的編年史,它的目標是作出預報,最好是大規模預報。顯然,這些預報也必定是有歷史的性質,因為它們是由經驗來檢驗,它們的證實或反駁必須留給未來的歷史。因此,歷史決定論認為,作出和檢驗大規模的歷史預報是社會學的任務。簡言之,歷史決定論者主張,社會學是理論歷史學。

13.社會動力學

還可以進一步對社會科學和天文學進行類比。歷史決定論者通常考慮的那部分天文學——天體力學是以動力學為根據的。動力學理論認為運動是由力來決定的。歷史決定論的作者常常堅持說,社會學同樣應該以社會動力學為根據,即以關於社會的(或歷史的)力量決定社會運動的理論為根據。

物理學家知道,靜力學只是動力學的一種抽象:可以說,靜力學是關於在某些條件下如何和為什麼不發生任何事情的理論,即為什麼不發生變化的理論:而且它以反作用力大小相等來解釋這一情況,另一方面,動力學則涉及一般情況,即涉及作用力相等或不相等的情況,並可被描述為如何和為什麼確實發生某事的理論。因此,只有動力學能夠給我們提供真正普遍有效的力學定律,因為大自然是過程;它運動、變化、發展——雖然有時只是緩慢地,因而某些發展可能難以觀察到。

顯而易見,這種動力學觀點與歷史決定論者的社會學觀點十分類似,因而無需作進一步的評論。但是,歷史決定者也許認為,這種類似性要深刻得多。例如,他也許說,歷史決定論所設想的社會學類似於動力學,因為它本質上是一種因果理論,而因果解釋一般是關於如何和為什麼發生某些事情的解釋。從根本上說,這樣一種解釋總是有某些歷史因素。如果你問問一個腿部骨折的人,如何和為什麼發生骨折,那你是希望他將把事故的來歷告訴你。但是,甚至在理論思維的層次上,尤其是在使我們能夠作出預測的理論層次上,對某事件的原因給予歷史分析也是必要的。歷史決定論者將斷言,需要歷史的因果分析的一個典型例子,是關於戰爭的起源或它的本質原因的問題。

在物理學中,這樣一種分析是通過判定相互作用的力,即通過動力學來完成的;歷史決定論者聲稱社會學也應該這樣做。它必須分析產生社會變革和創造人類歷史的力量。我們從動力學中知道相互作用的力如何組成新的力;反之,通過把力分解為它們的分力,我們就能夠洞察該事件發生的根本原因,同樣,歷史決定論要求承認歷史力量的根本重要性,不管是精神力量還是物質力量,例如宗教觀念或倫理觀念,或經濟利益。分析和分解這許許多多的衝突傾向和力量,並且深入到其根源,深入到普遍的動力和社會變革的規律——這是歷史決定論所說的社會科學的任務。只有用這種方式,我們才能發展一種為大規模預報奠定基礎的理論科學,而大規模預報的確證則意味著社會理論的成功。

14.歷史規律

我們已經看到,歷史決定論者認為,社會學是理論歷史學。它的科學預報必須以規律為根據,既然它們是歷史的預報,社會變革的預報,因而它們只能以歷史規律為根據。但是,歷史決定論者又認為概括方法不能應用於社會科學,並且認為我們不能認為社會生活的齊一性在整個空間和時間中始終有效,因為這種齊一性通常只適用於某種文化時期或歷史時期。因此社會規律——如果有任何真正的社會規律的話——必定具有某種多少與基於齊一性的通常概括有所不同的結構。真正的社會規律必須是「普遍」有效的。然而這隻能意味著,它們適用於整個人類歷史,包括它的一切時期,而不是僅適用於某些時期。可是,其有效性不限於某個時期的那種社會齊一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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