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著,也沒有什麼效驗,當然也就法去複診了。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著的。勝利後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裡的情形怎麼樣。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但是後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我這病恐怕也不會好了,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說著便哭了。阿秀道:「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後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金槐身上穿著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襤褸不堪,顯得十分狼狽。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麼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燉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馮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彷彿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髮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拚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正說著,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著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內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機囤積,哪裡有一點「抗戰建國」的氣象,根本沒在那裡抗戰。現在糊裡糊塗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內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只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金槐道:「為什麼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裡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彷彿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小艾一翻身朝里睡著,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係,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里。金槐這裡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著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金槐聽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著告訴小艾:

「剛才在外頭碰見孫家那孩子,弄堂里有個狗,她嚇得不敢走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著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說:「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喊」,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著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麼好擦呢?」金槐彷彿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樣子,心裡卻是很悵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著,心裡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彷彿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內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阿秀把她離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著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在某處有個「小老爺」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小艾聽說那「小老爺」怎樣怎樣靈,心裡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裡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著她作法。至少這種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並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捨,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後來馮老太卻當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麼「小老爺」,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後成了「仙」,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金槐聽了很生氣,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確。但是小艾非常不願意找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然也不必去看了,家裡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梔子花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里,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鬢髮裡面。又有一次她聽見鄰居在那裡紛紛談論筱丹桂自殺的事,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丟下多少箱衣服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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