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

金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乾淨了,烘乾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裡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朦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涌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衝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後,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匯了點錢來。這裡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裡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裡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裡,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葯,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小艾結婚後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只得在樓下的客堂里搭了個鋪。他們這客堂後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裡,佔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裡風颼颼的,睡在那裡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聽,今天外頭怎麼這樣鬧嚷嚷的。」

住在客堂後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塗。

這一天大家都關著門守在家裡,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後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裡,但是他們印刷所里這次去了那麼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而且香港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裡,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裡,心裡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於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託人找事,急切間哪裡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係,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里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裡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裡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里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嘆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裡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麵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閑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麼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裡歇著,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里一倒,道:

「當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著,這裡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後,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為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借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著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著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裡,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裡,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麼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彷彿形成了雀巢鳩占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為她自己娘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裡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氣,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裡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麼一大群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裡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裡學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凄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裡這些人也並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她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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