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媽本來想著,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託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託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裡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闆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裡去坐坐。他背地裡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並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裡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種使命。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裡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裡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裡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曬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於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於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裡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裡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兇手已經跑了。這裡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裡。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裡,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又趕到醫院裡。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隻是掩面痛哭,對於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裡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裡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裡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幹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裡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並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彷彿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於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係,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裡,也彷彿是寧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裡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裡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彷彿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裡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裡,心裡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彷彿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凄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著,彷彿裡面包著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著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麼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這是個什麼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裡面,笑著向他手裡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裡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裡,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捨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著,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裡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裡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著他在廚房裡坐著,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把頭低著,俯著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為心裡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麼,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

陶媽一時摸不著頭腦,道:「什麼?」有根哼了一聲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陶媽便追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的呀?」有根氣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敘述了一遍。陶媽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閑事做什麼。」沉吟了一會,又道:「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麼樣子呢!——還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他走了以後,陶媽心裡忖度著,想著這倒也是一個機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她乘著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小艾,你也有這麼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麼沒有,可說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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