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裡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裡。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裡走過,不見有人來接,只得走去接聽,是一個男子的聲氣,找老爺聽電話。小艾到憶妃房裡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裡剃鬍子,他向來是那種大爺脾氣,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著話,把鬍子剃完了,方才趿著拖鞋走了出來,拿起聽筒。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掛上了。景藩道:「咦,怎麼沒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剛才是誰打來的?」

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一面罵著,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裡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著丫頭,而且這小艾當著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著,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里住著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裡做佛事。

憶妃房裡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著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著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裡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裡的爐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里的灰出乾淨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鋪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見鐘擺的滴嗒,她幾乎可以想像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里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裡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裡,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裡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著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裡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帘一掀。小艾吃了一驚,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著眉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裡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著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髮便披到腮頰上來,頭髮上夾著一隻假琺藍的薄片別針,是一隻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著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籤來。」他接過牙籤,低著頭努著嘴很用心地剔著牙,一雙眼睛卻只管盯著她看著。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裡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跟著就漲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兇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抬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床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他橫躺在那燈影里,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著一層油光,像蠟似的。嘴黑洞洞的張著,在那裡剔牙。小艾手扶著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著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他忽然問道:「你幾歲了?」小艾沒有做聲。景藩微笑道:「怎麼不說話?唔?……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著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沉重地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並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斗櫥前面,在托盤裡拿起一隻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衝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几上。景藩卻伸著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隻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隻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著。景藩氣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將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里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陶媽推開房門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裡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輕輕地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著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裡去看看那火腿粥燉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宵夜的。

廚房離開上房很遠,陶媽沿著那長廊一路走過去,只見前前後後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別的女傭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著脖子快步走著,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掛沒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來。院子里黑沉沉的,遠遠聽見隔壁的和尚念經,那波顫的喃喃的音調,夾雜著神秘的印度語,高音與低音唱和著一起一落,丁呀當呀敲著磬鈴鼓鈸,那音樂彷彿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聽著只覺得惘惘的,有一種奇異的哀愁。陶媽這時候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想起來隔壁新死了人。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彷彿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髮皆豎。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著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幾步,這就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裡發出來的,這沒有別人,一定是小艾在那裡睡覺魘住了。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趕趕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陶媽高聲道:「小艾!

睡得發糊塗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正說著,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著:「回來了,回來了!」

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著憶妃一同到她房裡去了。陶媽便也跟著到憶妃房裡去伺候著,幫著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斗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

「老爺已經睡了。」五太太和憶妃聽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並沒有人。原來是睡在那邊房裡。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裡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

「老爺什麼時候回來的?這麼早倒已經睡了?」陶媽道:「老爺回來我都沒聽見。」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裡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訕著向陶媽笑道:「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兒來吃,揀點泡菜來。」又向憶妃笑道:「你也吃點兒吧?」陶媽便到廚下去,把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隻托盤端了來,這裡憶妃的女傭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著,吃過了粥,又閑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著,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地踮著腳走路,依舊把景藩驚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

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著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說什麼。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會,方才懶洋洋地應了聲:「吃點兒也好。」

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並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回來這半天怎麼不看見你影子?凈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罵傭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兇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

「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後她手裡拿著一隻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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