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1

我感到我們嚴重地缺乏社會生活,也就是缺乏一種令人滿意的政治生活。除了上班工作以外,我們還有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我們把這些精力花在所謂的休息上,社會給人們提供的休息場所,不外乎商場、飯館、影院、劇場、體育館、夜總會,最多還有一些小小的旅遊活動,一些公園或旅遊景點,然後,就再沒有更多的了。當然,還有一些壞地方是我們不想去的,比如,醫院。

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在把能休息的地方休息一遍以後,便會覺得,真是沒有什麼比休息更令人苦惱的了,休息是那麼單調乏味,逼得我有時真恨不得成天扎在工作裡頭。

我們一般都會有幾個見不見兩可的熟悉透頂的朋友,當然,我們還有家,包括電視、書籍以及互聯網。這麼一說好像我們擁有許多,但是,重要的是,我們與誰在一起,我們與他們談論什麼,我們與他們在一起時,心情如何。

我覺得,認識一個有趣的人,比上面說的所有可去的地方加在一起更來勁。有了一個可以使我們更好地交流的人,所有的地方對我們才有新的意義,也就是,關鍵的問題是,社會用何種手段,讓我們能夠結識一些新鮮的人。〖JP2〗

奇怪的是,社會上這種機構幾乎沒有,除了婚姻介紹所和找工作的地方,我們就很難結識新人。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相對十分封閉的環境中,這個環境也會使我們心胸狹隘。我們見不到新事物,對舊事物厭煩透頂,即使我們讀了一本好書,有了一種新想法,也無法與人分享。每個人都生活在由自我圈成的一個監獄裡,看守是我們自己的對外界的不信任感。這種不信任感是由我們的經驗組成的,我們都曾為此受過傷害,因此不敢再次貿然前往。我們日漸孤傲、敏感,追求完美,事實上,我們在自我封閉。〖JP〗

有人說,到大自然中去吧,去看看那山山水水、花草樹木,你就會感到快樂。但是,大自然在更多的情況下是冷冰冰的,因為再優美的自然也不含情感,我寧可在大雪中與一個戀人緊緊擁抱,也不願一個人獨自走在仙境。因為仙境的新鮮感很快會消失,我與仙境之間缺乏人與人之間的那種親切的交流,慢慢地,仙境也只能叫我感到鬆弛與麻木,喚起我的孤獨與寂寞,而不是一種可以繼續的快樂或痛苦,總之,自然無法喚起我的一種專屬於人的情感。

缺乏社會生活,令我感到苦悶,讓我彷徨,讓我感到生活漸漸地失卻意義。物質發達,叫我免於為眼前的生存而奔波,叫我免除了一種最為可怕的焦慮,但它換來的卻是另外兩個極端,一個是成功焦慮症,另一個是精神空虛。

關於成功,我們知道那是一個可以無限接近卻無法到達的狀態。關於空虛,我們知道那是一種令人煩悶與困惑的狀態。這兩個狀態都令人不安,為了這兩個狀態,我們無論做了多少,似乎都很不夠。實際上,我認為這是兩個黑暗的深淵,它以人的永不知足的天性為基礎,它吊起人們的胃口,卻一定不會滿足它,只讓人們永遠懸在一個似乎是無盡無休的過程中。我們為此而忽喜忽悲,為此激動或沮喪。不過,這兩種狀態純屬個人狀態,我相信,若是人們有一種可以相互交流、相互體諒、相互了解的真誠的社會活動,那麼,人們的日子便可好過一些。可是,社會如何或怎樣提供這種生活呢?我覺得這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我們的商業社會可提供什麼政治生活的內容呢?看一看下面。

一些媒體上經常使用的雜亂詞語可幫助我們理解。

比如全球化、國際化、民主化之類。這些詞語除了專指一些空洞的叫人不甚了了的新事物之外,並沒有什麼實際的與此對應的新制度的出現。

特別是,在政治上的許諾從不包含精神生活的內容,這使得那些許諾變得異常地陳腐與空洞。

在商業上,道德的終極也不過是誠信二字,這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團體契約,卻無法延伸到政治領域之內。

強調合作,導致無恥的媚俗以及不問青紅皂白的忍讓與順從。

於是,娛樂業崛起了,娛樂業代替了以往的宣傳,當然,這不可能有助於建立社會的批評體系。

階級意識被去除了,代之以什麼共同富裕、持續發展之類毫無所指的口號,以此掩蓋了一個個單獨的新興與舊有的利益集團對於社會的控制。這些集團的控制手段比以往更加靈活與隱蔽,社會異己就在無形中被悄悄地掃地出門了。

強調個人生活的舒適安全,完全是在套用房地產及裝修業的口號,導致懶惰及生活的表面化及形式化,而對他人的態度是什麼呢?不是正義,而是社會性的普遍冷漠。

教育體制的漏洞依然在於德育方面,教材與現實截然相反,使得教育成為花言巧語與謊言的溫床,精神斷裂,孩子既不承載歷史,又無新的寄託,這使得我們的未來一代可以毫無準則地行事,使社會的未來空前地迷茫。

意識形態成為一種專門的技術,它只在極小的圈子裡自成一派,以晦澀難懂的術語,維持著一種不知所云的對於政治內容的解釋。各種政治思潮被混成一團,或被胡亂地拷貝、拼貼,各種不及物的概念被隨便地替換歪曲,混淆成為一種令人茫然的政治後現代主義。我們可乾脆叫它做經濟政治學,這是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現狀,以經濟學粗暴地代替了政治學。

這就是我們社會的特點,幼稚、淺薄、蒙昧,以及隨之而來的極端形式主義。這種生活從表面上看,瓦解了以往主觀狂熱偏執的理想主義,但卻使生活掉入了另一個更為邪惡的陷阱。在這裡,個人性質的胡思亂想或是超現實幻想,代替了目光長遠的社會目標。以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代替了有力的精神生活,貪婪自私成為一種不受指責的社會品質,使渾渾噩噩成為一個巨大而麻木的人群的首要特徵。它追求的是現在的穩定,而不是對未來的思考,追求的是表面化的物質繁榮而抽空了物質背後的精神需求。在這裡,人,這久經歷史磨礪的概念被簡化收縮成一種毫無意義的生存活動。它的內容只是取食與繁殖,而不是更富進取心的籌劃,它的道德是一種以欺詐做後盾的相互容忍,而不是以理解為基礎的寬容。它提供的奮鬥與享樂都不具意義,而是一堆七拼八湊的臨時性的大雜燴。而社會必須給予的反應竟是滿意,那麼,我要說,這種死氣沉沉的生活極度缺乏活力,它只是一種牽強的摹仿以及令人倒胃的腐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出現了一些燈光很暗的公共場所,在夜晚,這些場所點著蠟燭,進去以後,每個人看起來會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好看一些。這些公共場所里出售的飲料要比一般飯館裡貴上幾倍,但人們很快就接受了那種見不得人的價格,因為他們在購買飲料的同時,也購買了一種叫做情調的東西。這就是北京酒吧的前身,一些似是而非的模模糊糊的公共場所,裡面賣一些袋裝食品--話梅、花生米、速溶咖啡、含酒精的飲料等等。那是北京人在經歷了漫長的物質匱乏之後,第一次享受某種帶有審美性質的公共環境,人們進入這種環境,談情說愛或是交換某些與環境相配的思想。

二十年之後,酒吧已成為北京街頭司空見慣的公共場所,起初是千篇一律的酒吧,每個酒吧與別的酒吧沒什麼區別,接著,樂隊出現了,再接著,鮮咖啡出現了,各種進口啤酒與紅酒出現了。在三里屯,酒吧連成一條街,為了與別的酒吧區別開來,每個酒吧都在不斷改進,去尋找自己的風格。酒吧之間的競爭就這樣展開,酒吧老闆一換再換,北方老闆把酒吧開得朋友成堆,南方老闆的酒吧里上演艷舞,門口還有夥計向行人打招呼,試圖拉之入內。每到夜晚,燈紅酒綠,著夜裝的各色人等穿行在酒吧內外,一片頹廢無聊的繁榮景象。

北京人根據自己的愛好,也在悄悄地改變著這些酒吧:搖頭黨把某些酒吧變成了搖頭廳,人們在裡面聽著Hi曲兒,吃著提供興奮與快樂的毒藥,盡情享受屬於他們自己的幻覺,直到警察衝進來才能打斷他們;另一些酒吧則被牌迷佔據,人們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什麼也不幹;更有的酒吧變成了小迪廳,讓喝酒喝高興了的人搖頭晃腚,誇張地表現他們的快樂。

我從一九九五年左右,開始夥同一些狐朋狗友,混跡於各個酒吧,這之前,是混小飯館。小飯館混不下去的原因是,大家都越吃越胖,胖得自己都不愛看自己,真是巴不得自己是別人,於是,轉戰到酒吧。雖然錢花得快一些,混完之後更不清醒一些,但仍愛混,至少比去劇場或者電影院強吧,因為酒吧里怎麼著也能抽煙喝酒和說話,還不必不停地吃,這是酒吧的強項,我尊重酒吧的強項。

北京酒吧最集中的地區是三里屯一條街,記得起名字的是白房子,老闆叫亨利,是個上海人,很會做生意。後來他又開了88號,裡面放最前衛的電子音樂,雇了個黑人看門收票,有時收到老客人身上,把老客人轟走了不少。不過現在88號完蛋了,但白房子還在,當初我和一些朋友就總去那裡,約著談事兒一般去白房子,或是閑著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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